死寂！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被冻结，空气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唯一能听见的，是杨文清和梁储集粗重的喘息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安大伴扶着柱子，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塞进了一万只蜜蜂，反复回荡着那几句石破天惊的话。
嫁给一个死人？
为夜元帅守寡？
这姬家小姐……是真打算把“疯”这个字，刻进自己的墓志铭里啊！
龙椅之上，那只端着茶杯的手，终于微微一颤。
一滴滚烫的茶水，从杯沿溢出，落在梁正明黄色的龙袍上，迅速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可他浑然不觉。
目光死死地锁在跪于地上的那个纤弱身影上。
疯了？
不！
这丫头，比谁都清醒！
她不是在发疯，她是在用一种最极端，最决绝的方式，斩断自己想为她铺设的所有道路！
她看穿了！
她看穿了自己赐予免死金牌背后，那深不见底的图谋！
好！
好一个姬明玥！
梁正从极度的震惊中，缓缓抽离出来。
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难以察明，却又真实存在的弧度。
有趣。
当真是太有趣了！
“姬明玥。”
皇帝的声音，出奇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看清她眼底最深处的情绪。
“你乃东明首富嫡女，金尊玉贵，貌若天仙。夜星魁……他毕竟已经为国捐躯。”
“你与他，并无婚约，何谈守寡一说？”
梁正的声音里，充满了令人心折的惋惜和不忍。
“你这般作贱自己，将自己的一生，葬送在一座空荡荡的元帅府中，朕……”
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帝王式的无奈与心疼。
“朕，舍不得啊！”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座大山，轰然压下！
站在两旁的杨文清和梁储集，心脏猛地一抽！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朕舍不得”？！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简直就是明示！
梁储集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下意识地看向姬明玥，眼中满是焦急和担忧。
完了，父皇这是真的动了心思！姬小姐这步棋，走得太险了！
这是在悬崖边上，跟一头猛虎对峙啊！
姬明玥心中战鼓雷动，脸上却是一片茫然和惶恐。
老狐狸！
终于不装了！
还“朕舍不得”？我信你个鬼！
你不就是想把我圈进你那吃人的后宫，好让你这头老牛啃我这颗嫩草吗？！
这不都是你个老登逼的？！
要不是你那眼神跟淬了毒似的，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我至于出此下策？！
姬明玥的求生欲在疯狂尖叫。
她知道，这是最后的关头！
一旦自己有半点犹豫，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就会被这头老狐狸抓住，然后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拼了！
下一秒，她眼中刚刚褪去的泪光，再次汹涌而出，如决堤的江河，瞬间蓄满了悲戚与决绝。
“陛下！”
声音里，带上了泣音，如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的小白花。
“民女……民女不委屈！”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龙椅上的帝王。
眼神，纯粹得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固执地坚守着自己心中唯一的信仰。
“陛下可知，民女为何倾慕夜帅？”
不等梁正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
“民女听闻，夜帅出身寒微，凭借一刀一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赫赫战功！“
”他守卫西北，将敌国铁骑挡在国门之外，让我东明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民女听闻，他治军严明，爱兵如子，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从不搞特殊！他甚至将自己的俸禄，尽数分发给阵亡将士的家属！”
“民女还听闻……”
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一下，如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他还很年轻，比皇子殿下也大不了几岁……他本该有大好的前程，本该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
”可为了这个国家，他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那片冰冷的沙场！”
“这样的英雄，难道不值得倾慕吗？！”
“这样的忠魂，难道不该有人为他日夜祈福，为他守望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怆，狠狠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兵部尚书杨文清，一个年过半百的铁血老臣，此刻竟虎目含泪，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合礼法”。
是啊……
夜帅那孩子……是东明国所有武将心中的痛啊！
梁储集也低下了头，眼圈泛红。
他与夜星魁虽交集不多，却也曾听过他无数的传奇。
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人物，就那样猝然陨落，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姬明玥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稍定。
火候，差不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朝着梁正重重磕下一个头。
“陛下，民女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夜帅这样的盖世英雄。民女也知道，此举惊世骇俗，有违常理。”
“可……可是……”
她抬起头，泪水划过脸颊，“命运乖舛，让我与夜帅生不能同床。那民女，便求一个死能同冢的念想！”
“民女心甘情愿，以寡妇之名，入元帅府，行缅怀之实！民女愿日日为夜帅诵经，夜夜为忠魂守节！“
”只为告慰夜帅在天之灵，也为告诉天下人，我东明国，没有忘记为我们流血牺牲的英雄！”
“恳请陛下……恩准！！！”
她说完，便以头抵地，伏身不起。
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衣袍下，微微颤抖，透着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新一轮的死寂。
但这一次，气氛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寂静是震惊和荒谬。
那么此刻的寂静，便是悲壮和肃穆。
梁储集和杨文清看着伏在地上的姬明玥，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们终于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疯狂之举！
这分明是以自身为棋，下的一盘惊天大棋！
她将自己和夜星魁，和整个西北军，和家国大义，和天下人心，全都绑在了一起！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座贞节牌坊，一座活着的丰碑！
谁敢动她，就是与英雄为敌！与忠魂为敌！与天下悠悠众口为敌！
父皇……还能拒绝吗？
他若拒绝，便是承认了他心胸狭隘，连一个为国捐躯的忠臣的“身后名”都要计较！
便是承认了他对姬明玥，确有不轨之心！
梁正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抹玩味的笑意，那丝温和的宠溺，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好！
好一个“为英雄守寡，为忠魂守节”！
梁正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烧起，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不能发作。
当着他最看重的儿子，和他最倚重的臣子，他不能失了帝王的体面和气度。
尤其是，这个女人，还给自己戴上了一顶谁也摘不下来的“忠烈”高帽。
他缓缓靠回龙椅，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阴影之中。
御书房的光线，仿佛在这一刻，都黯淡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梁正不说话，没有人敢动。
姬明玥伏在地上，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她在赌。
赌这个狗皇帝，终究还是要他那张“圣明君主”的脸皮！
赌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儿子和臣子的面，去跟一个已经亡故的国之忠魂，抢女人！
终于，那沉寂的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复杂的叹息。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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