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工坊,隐藏在城南一片拥挤的民居深处,门外是晾晒的旧衣衫和奔跑的野孩子,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只有推开那扇看似快要散架的木门,穿过堆满废弃钟表零件和破铜烂铁的前堂,进入里间,才能闻到那股独属于金属、机油和炭火的特殊气味。
此刻,里间的油灯被拨亮了些,昏黄的光线落在临时拼凑起来的旧木桌上,将两张摊开的图纸照得清晰。
沈前锋站在桌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默。
陈默低着头,几乎将整张脸埋进了图纸里。他那双平日里布满油污和老茧、却稳定无比的手,此刻正悬在图纸上方几寸的地方,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触摸那些线条,又怕玷污了什么。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肩膀绷得紧紧的,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前锋并不催促。他理解这种冲击。他交给陈默的,并非多么高精尖的完整设计图,而是根据这个时代可能找到的材料和加工水平,简化再简化后的原理示意图和结构分解图。一张是依靠磁铁吸附在船底,通过机械钟表机构与腐蚀性液体配合延时起爆的磁性水雷;另一张则是利用简易齿轮、弹簧和导电元件制作的定时起爆装置。
这些东西,在他来的那个时代,或许只是军事爱好者基础知识层面的东西,但放在1938年的中国,放在一个依靠修理钟表、打造些简单金属物件为生的工匠眼里,不啻于一场头脑风暴。
终于,陈默抬起了头。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干涩,但那双总是半眯着、显得有些颓废的眼睛里,此刻却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他没有看沈前锋,目光依旧死死黏在图纸上,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这磁铁,真能吸得住?在水底下,铁的船底,隔着漆?”
“能。”沈前锋言简意赅,“关键在于磁力强度和接触面积。我们需要找到足够强的永磁铁,或者,自己想办法充磁。”他从空间里获取的【基础材料识别】技能,让他对当下可能找到的材料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陈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移向水雷的密封结构部分:“这里……用铅垫圈,外面覆上防水的鱼油浸泡过的厚布,再套上紧配合的熟铁外壳……想法……想法是好的,但水压呢?稍微深一点,这东西会不会自己就漏水了?”
“所以外壳的厚度和密封的层数需要计算和测试。”沈前锋平静地回答,“我们可以先做小比例的模型,在木桶里加压试试。”
陈默不再发问,他又沉浸了进去,目光扫过那利用小巧撞针、预置的玻璃酸液瓶和延迟金属片构成的起爆机构,眼神里的震惊越来越浓。这完全跳出了他已知的任何一种引爆方式,不是导火索,不是电雷管,而是利用化学腐蚀来触发机械动作,精巧,隐蔽,而且……歹毒。
他的目光又转向那张定时起爆装置的图纸。那上面,齿轮的大小、弹簧的力道、绝缘材料的选择,都标注着沈前锋根据现有条件估算出的参数。对于一个顶尖的钟表匠而言,理解齿轮传动和弹簧储能并不难,难的是将这种精密的计时能力,与毁灭性的爆炸如此冷静、如此高效地结合在一起。
这是一种将极致的精细与极致的暴力融合在一起的……艺术。或者说,是魔鬼的技艺。
陈默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将目光彻底从图纸上拔开,直勾勾地看向沈前锋。那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看到神迹般的狂热,也夹杂着面对未知的恐惧和深深的忌惮。
工坊里安静得可怕,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
过了好半晌,陈默才用一种极其艰涩,仿佛每个字都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声音问道:
“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问得极重,带着一种刨根问底的执拗,与他平日里那沉默寡言、对周遭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的形象判若两人。他不是在问沈前锋南洋商人的身份,也不是在问他抗日志士的立场,他问的,是能拿出这种东西的……根源。
沈前锋迎着他的目光,心中早有准备。他知道,当决定借助陈默的手,将超越时代的知识转化为实际武器时,就必然要面对这样的质疑。潘丽娟选择了“不问”,那是因为她有着组织的纪律性和对战友无条件的信任在支撑,同时也源于她并非技术领域的行家。但陈默不同,他是匠人,是技术的实践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几张薄薄的纸代表着怎样一种认知层面的碾压。
“我是谁不重要。”沈前锋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重要的是,这些东西,能不能造出来?能不能用来杀鬼子?”
他巧妙地将问题的焦点,从个人身份转移到了共同的目标和实际的操作性上。
陈默死死盯着他,胸口起伏,似乎在衡量,在挣扎。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是要将沈前锋从里到外剖析个透彻。工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
许久,陈默眼底那剧烈的波动渐渐平息下去,重新变回那种深潭般的沉寂,只是这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两张图纸抚平,然后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用一根细绳系好。
他没有回答沈前锋关于“能不能造出来”的问题,而是将卷好的图纸紧紧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什么绝世珍宝,又或是烫手的山芋。他转过身,走向那个堆满了工具和材料的工作台,背对着沈前锋,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坚定的背影。
“材料。”他闷闷地吐出两个字,“清单。”
这便是他的回答。不问来历,只究可行。他用工匠最直接的方式,接受了这份超越认知的“委托”,也默认了沈前锋身上那无法解释的秘密。
沈前锋心中稍稍一松,知道这一关暂时过去了。他不再多言,从怀里(实则从空间)取出一张早就写好的材料清单,放在了工作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上面罗列着需要寻找的磁铁类型、特定规格的齿轮、弹簧钢线、铅皮、绝缘材料等等。
“尽快。”沈前锋补充了一句,“时间不等人。”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拿起那张清单,凑到灯下仔细看着,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沈前锋知道,接下来就是陈默的领域了。他不再打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金属与机油气息的工坊。
走出狭窄的巷道,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充斥于耳,与刚才工坊里那种凝重的、仿佛与时代脱节的氛围截然不同。
沈前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图纸交给陈默,只是第一步。后续的材料搜集、加工、测试,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都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而且,小林信和松井的网,或许正在悄然收紧。阿旺那个真正的叛徒,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引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腰间的那把改装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烽火系统依旧沉寂着,那个制造“水下爆破装置”的阶段性任务还没有显示完成,显然要等到陈默这边取得实质性进展,或者至少确认了可行性之后。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辨明方向,朝着“永丰”商行的位置走去。赵启明那边,也需要再去探探底。这个突然出现的商人,以及那晚来历不明的黑衣人,都像是笼罩在码头迷雾上的又一层阴影。
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丝。而他所能依靠的,除了那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空间和系统,就是这些在危城中,因着共同目标而勉强联结在一起的、心思各异的“同伴”了。
潘丽娟的信任带着组织的烙印和个人的情感纠葛,黄英的合作建立在军统的利益和个人的好奇之上,而陈默……此刻更像是因为对技术的极致追求而暂时达成了默契。
这条无声战线上的锋刃,想要变得足够锋利,斩开重重迷障,还需要更多的磨砺,以及,一点点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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