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的光景,在洛阳的煎熬中漫长得像过了半载。
身上的伤痛一阵阵袭来,他靠着墙根勉强缓过些力气,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对策,却始终找不到脱身的缝隙。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嘎的笑骂,显然是沈凝一行人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凝率先走进来,藕荷色罗裙上沾了些尘土,鬓角的碎发也有些散乱,却难掩眉宇间的得意。
她身后跟着五个壮汉,每人手里都拎着鼓鼓囊囊的钱袋,有的还揣着几匹绸缎、几只玉镯,甚至有个汉子怀里抱着个描金漆盒,想来是刚从哪家富户那里得手,收获着实不少。
几人脸上都堆着笑,眼角眉梢满是得手后的兴奋,嘴里还念叨着“那老财家的地窖真藏货”“这镯子成色不错,老大您戴着肯定好看”。
沈凝没接话,目光径直落在洛阳身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刚得的玉佩,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催促:“想好了?选哪条路?”
她往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杏眼微挑:“是跟我回清风寨,做我的人;还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语气陡然转冷,“让这几位兄弟帮你‘净身’,挖了眼睛割了舌头,扔去乱葬岗?”
洛阳心里一紧,几乎没有犹豫。他太清楚眼下的处境了,逞英雄就是找死,唯有先稳住这伙人,才有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哑着嗓子道:“我……我跟你走。”
话音刚落,他分明瞥见沈凝握着玉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松,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释然,像是压在心头的什么东西落了地。
她俯身,仔细打量了他片刻,从肿起的脸颊看到被捆得发红的手腕,忽然嗤笑一声:“算你识相。”
她转头对身后的壮汉们扬了扬下巴,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说真的,选你,总比寨里那些五大三粗、只会扛刀砍人的糙汉强些,至少看着顺眼。”
壮汉们听了也不恼,反倒跟着哄笑起来:“那是!老大眼光自然是好的!这小子细皮嫩肉的,确实比咱们强!”
沈凝没再接话,脸色忽然一沉,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别笑了,收拾东西,咱们得立刻走。”
她走到门口,撩开帘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眉头紧锁:“今天在市集出手太频繁,又是偷又是抢的,动静闹得太大,巡城的捕快怕是已经盯上了。
“再不走,等他们带着人马来搜,想脱身就难了。”
说着,她对一个壮汉使了个眼色:“把他脚松绑,手脚利索点,别让他耍花样。”
那壮汉应了声,走上前粗鲁地解开洛阳身上的麻绳。绳子勒过的地方留下深深的红痕,一松开,洛阳只觉得四肢发麻,差点瘫倒在地。
他强撑着站直,低着头不敢看沈凝,心里却在飞速盘算——清风寨?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善地,可只要能离开这柴房,只要活着,总能找到机会联络殷副教主他们。
沈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道:“别想着耍小聪明。进了清风寨的门,就是我沈凝的人,想跑?
那山涧里的野狼,正缺些新鲜肉呢。”
她转身往外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走快点,天黑前必须进山。”
洛阳被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地架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壮汉眯了眯眼,瞥见街角隐约有捕快的身影闪过,心里暗暗庆幸——还好沈凝当家的够警觉,若是再晚一步,恐怕真要被堵个正着。
只是,这清风寨之行,又会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他看着沈凝那抹娇小却透着狠戾的背影,只觉得前路愈发难测了。
“大小姐!找到了!”
阿大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急切与兴奋,人还没冲到近前,话语已先一步撞进殷副教主耳中。
他身后跟着的影卫脸上也带着松快的神色,显然是奔波许久才有了结果。
殷副教主正站在诗坛客栈的窗边,望着楼下熙攘的人流,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棂。听到这话,她猛地转过身,素来平静的眸子里掀起惊涛骇浪,快步迎上去:“找到了?他在哪?”
“是殷家在南城的眼线报的信,”阿大喘了口气,脸上的兴奋很快被凝重取代,
“洛先生……被清风寨的人抓了。他们正往北门赶,看样子是要出城回老巢。”
“清风寨?”殷副教主眉头骤然拧紧。那是云梦城外一股悍匪势力,行事狠辣,与大华教素有嫌隙,没想到竟会盯上洛阳。
她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天色,语气陡然变得果决:“备人!”
“大小姐?”阿大愣了愣。
“动用殷家在云梦城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殷副教主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无论如何,必须在北门截住他们!阿大、阿二,你们亲自带队,不惜一切代价,把洛阳救出来!”
“不惜一切代价?”阿二刚进门就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自家大小姐。殷家在云梦城的势力盘根错节,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动用,更别说“不惜一切”——这洛先生究竟有什么大能耐,能让大小姐如此重视?
阿大也有些诧异。他跟着大小姐多年,从未见她为了一个“外人”如此兴师动众。
洛阳虽是教中倚重的谋士,可比起殷家的根基,终究是次要的。
见两人愣在原地,殷副教主眉峰微蹙,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再晚些,他们就出城了!”
“是!属下遵命!”阿大反应最快,立刻躬身领命,扯了把还在发怔的阿二,转身便往外走。
两人快步下楼,穿过喧闹的大堂时,阿二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大哥,你说……大小姐是不是对那洛先生……”话没说完,却被阿大狠狠敲了下后脑勺。
“主子的事,轮得到你我置喙?”
阿大瞪了他一眼,语气严肃,“少胡思乱想,赶紧调集人手,误了大小姐的事,仔洗你的皮!”
阿二悻悻地摸了摸头,不敢再多说,可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
客栈二楼,殷大小姐重新走到窗边,望着北门的方向。
夕阳的余晖给城墙镀上一层金边,城门处的人流依旧密集,可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重重人潮。
“洛阳,你可一定要撑住……”她低声呢喃,指尖微微颤抖。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此刻心头的焦灼,早已超出了“教众”的界限。
一阵风吹过,卷起窗棂上的纱幔,像她纷乱的心绪。这场突如其来的营救,注定要在云梦城的暮色里,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沈凝一行人刚拐过街角,正暗自庆幸避开了巡城捕快的耳目,打算混在出城的人流里蒙混过关,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衣袂破风的声响。
“站住!”
一声厉喝未落,十几道黑影已如鬼魅般从两侧的茶肆、货摊后闪出,手里的短刃在暮色里泛着寒光,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人身形利落,动作划一,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好手,与街头的泼皮无赖截然不同。
沈凝心头一沉,下意识地将洛阳往身后拽了拽,目光扫过为首的两人——正是阿大与阿二。
她认得这两张脸,前几年清风寨与大华教在边境抢过地盘,曾交手过数次,对方的狠劲她至今记得。
“倒是没想到,大华教的鼻子这么灵。”
沈凝眯起杏眼,指尖悄悄按在腰间的短匕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看来这位俊朗后生,在你们教里分量不轻啊。”
她故意抬手,用沾着胭脂的指尖在洛阳下巴上轻佻地划了一下,声音娇俏却带着挑衅:“可惜啊,他已经答应跟我回清风寨,做我的压寨夫郎了。你们还是回去吧,免得伤了和气。”
被堵住嘴的洛阳急得“呜呜”直响,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拼命地摇头,眼神里满是急切——那模样,傻子都看得出是被胁迫的。
他身上的长衫还沾着尘土与血渍,脸颊的红肿尚未消退,显然是受了不少苦头。
阿大看得心头火起,强压着怒意沉声道:“沈当家的,明人不说暗话。洛先生此刻的样子,是自愿还是被迫,你我都心知肚明。”
他往前一步,语气放缓了些,“清风寨与大华教虽有旧怨,但今日之事与往日过节无关。还请沈当家高抬贵手,放了洛先生,我们家大小姐说了,必有重谢。”
“哦?你们家大小姐?”沈凝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阿大腰间的佩刀。
“莫非是那位殷副教主?她也看上了我这俊朗相公?”
她故意将“相公”两个字咬得极重,伸手揽住洛阳的胳膊,像宣示主权般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若是这样,我倒更不能放了。这么个俏郎君,送上门的福气,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沈当家这是执意要与我们为敌?”
阿二按捺不住,往前踏出半步,身后的影卫们立刻握紧了武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沈凝身后的几个壮汉也不甘示弱,纷纷抽出腰刀,怒目而视:“想动我们老大?先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
“敬酒不吃吃罚酒!”阿大见谈判无望,眼神陡然变得凌厉,猛地抬手,“既然沈当家不肯给面子,那就休怪我们人多欺负人少了!都给我上!务必救出洛先生!”
“杀!”
一声令下,影卫们如离弦之箭般扑了上去。短刃与钢刀碰撞,发出刺耳的脆响,原本喧闹的街角瞬间成了厮杀的战场。
行人们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货摊被撞翻,瓜果滚了一地,与飞溅的血珠混在一起,透着几分惨烈。
沈凝拉着洛阳往后急退,避开迎面劈来的一刀,同时对身后的壮汉吼道:“看住人!先冲出去!”
她知道大华教的影卫不好对付,硬拼讨不到好,唯有先冲出重围再说。
洛阳被拽得踉跄,目光却死死盯着混战中的阿大——他看到阿大肩上挨了一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却依旧咬牙挥刀,硬生生劈开了两个山贼。
一股暖流突然涌上心头,混杂着愧疚与感激,让他忘了身上的伤痛。
原来,他们为了找他,竟真的动用了这么多人……
刀剑碰撞的脆响、怒喝声、惨叫声在耳边炸开,暮色渐浓的云梦城街角,一场因他而起的厮杀,正愈演愈烈。
沈凝万没料到对方竟如此雷厉风行,说打就打,全然没把她这清风寨女首领放在眼里。
一股怒火“噌”地窜上头顶——士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若不给这些人点颜色看看,她日后在寨子里还如何立威?
“给我打!都出来!”沈凝双目泛红,死死瞪着阿大阿二,声音因愤怒而发颤,“出了事我担着,打死了算我的!”
话音未落,四周民居的门帘、货摊的布幔后突然涌出二十多个山贼,个个手持短刀木棍,显然是早就埋伏好的。
加上原本的五人,三十余人嗷嗷叫着,如潮水般朝阿大阿二带来的十几人扑去。
“弟兄们,小心!”阿大阿二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率先迎了上去。
街角另一端,殷副教主一直隐在茶肆的阴影里关注着局势。
见对方人数骤增,她眉头一蹙,眼中寒光乍现。“动手!”随着她一声低喝,茶肆、酒楼里立刻冲出几十号劲装汉子,皆是殷家训练有素的护卫——这些人常年跟着她在边境周旋,与正规军都交过手,深谙团队协作之道,此刻见同伴被围,哪里肯依?
“嘭!”阿大一马当先,手中武器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一个山贼的天灵盖上。
那山贼“哎呦”一声,捂着脑袋踉跄后退,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可还没等他站稳,另一名山贼的木棒已重重拍在阿大后背上,他闷哼一声,踉跄着扑倒在地,背上瞬间起了道紫痕。
沈凝看得心头一跳——她原以为对方只是些花架子,没料到竟这般拼命。她这次进城只带了三十几号人,,没承想跟大华教起了冲突,而且殷家竟藏着这么多好手在城里,眨眼间,她的人已被对方分割包围,成了被围殴的对象。
“你姓殷的算什么东西!”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山贼嘶吼着,“以前在边境抢我们地盘也就罢了,现在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真当我们清风寨是软柿子?”
“就是!太欺负人了!”另一个山贼被三人围在中间,边打边骂,却还是被一记闷棍敲中腿弯,“噗通”跪倒在地。
阿二正将一个壮汉摁在地上猛揍,闻言大声回怼:“你们掳走洛先生,还有脸喊冤?今日不教训你们,难不成留着你们祸害百姓?”
他下手极重,拳头落在对方身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那壮汉很快便没了挣扎的力气。
沈凝看着手下一个个倒下,自己这边渐渐落入下风,心知再打下去讨不到好,反而可能全军覆没。她咬了咬牙,猛地喊道:“停手!我们放人!”
殷副教主抬手示意,殷家护卫立刻停了动作,退到她身后,依旧保持着戒备姿态。
沈凝深吸一口气,从人群里拽出洛阳——他双手仍被捆着,嘴里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脸上的红肿比先前更甚,嘴角还挂着血痂,显然又受了不少罪。
殷副教主的目光落在洛阳身上,瞳孔骤然收缩,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呼吸一滞。那抹藏不住的关切与心疼,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连空气似乎都染上了几分焦灼。
沈凝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故意将洛阳往怀里带了带,对着殷副教主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他可是亲口答应跟我回山成亲的,我可没强迫。”
说着,她突然低下头,在洛阳布满灰尘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留下个刺目的胭脂印。
“不过嘛……”她松开手,将洛阳往前一推,“既然殷副教主喜欢,便先让给你。”话音未落,她已带着剩下的十几个山贼,头也不回地钻进旁边的小巷,几个闪身便没了踪影。
洛阳踉跄着扑向殷副教主,刚想把嘴里的布团吐出来解释,却见她猛地一跺脚,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怒火,有嗔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阿大阿二,我们走!”她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裙摆在地上扫过,带起一阵风,连头都没回。
洛阳愣在原地,摸了摸脸上那片沾着胭脂的地方,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下,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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