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黄昏，雨毫无征兆地来了。
不是瓢泼大雨，而是岭南夏末常见的那种绵密阴冷的雨丝，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城市。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仿佛就压在广州塔的尖顶上。雨水洗去了白日的燥热，却带来一种更沉甸甸的、透入骨髓的湿寒。
问事馆二楼，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只点了几盏功率很低的LEd台灯，发出冷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香灰、草药、电子元件发热以及雨水泥土混合的复杂气息。
团队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这是行动前，最后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全员会议。
气氛凝重得近乎凝固。
陆文渊站在那张巨大的羊城地图前，地图上此刻已经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便签，画满了箭头和符号。三天来所有推演、准备、获取的信息，最终凝结成了这张复杂的作战图。
叶知秋坐在左侧，面前摊开着三卷她呕心沥血绘制的特制符箓，以及一个小巧的、经过阿King改造的骨传导耳机和信号发射器。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从家族带出、现已彻底属于她自己的古老罗盘。
阿King盘腿坐在右侧的地板上，怀里抱着他那台经过无数次魔改、如今外壳都烫得吓人的主力笔记本电脑，膝盖上还放着三台不同型号的平板。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个沉浸在数据世界的幽灵。他脚边散落着几个空掉的能量饮料罐。
武胜靠墙站着，双臂环抱。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特制的黑色作战服，面料轻薄却异常坚韧，关节处有暗色的加强层。衣服下，隐约可见绷带的轮廓。他的气息沉静浑厚，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压制，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犹豫或恐惧，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专注。一把无鞘的、刃口带着暗沉血槽的短柄直刀，静静别在他后腰。
而陈景瑞，坐在离桌子稍远些的一张旧藤椅上。
他的状态看起来最差。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濒死的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但他坐得很直，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那把“量天尺”横放在他膝头，被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
“最后确认一次。”
陆文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让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
“时间：今晚，子时三刻，七星连珠天象能量达到峰值。社长的大阵启动核心仪式，必然在此刻。”
“我们的行动时间：子时前二十八分钟，沈琬为我们争取的‘空域静默窗口’开启，时长一百二十秒。我们需要在这段时间内，抵达广州塔正上空预定高度。”
“载具。”他看向阿King。
阿King立刻接话，语速快而清晰：“搞定了。通过暗网渠道，租用了一架经过‘特殊改装’的观光直升机，驾驶员是沈琬安排的绝对可靠的人，受过反侦察训练。飞机已经就位，外观与普通观光机无异，内部加装了简易的电磁屏蔽层和滑降索具。窗口开启前五分钟，它会准时出现在海心沙上空待命点。”
“降落点。”陆文渊目光移向地图上广州塔的精细结构图。
叶知秋指着图上塔顶天线桅杆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检修平台：“这里，标高488米。平台面积约十二平方米，有护栏，上方有天线结构遮挡部分空中视角。根据阿King入侵市政工程档案和近期卫星图片分析，这个平台最近一次检修是在半年前，目前无常规人员活动。缺点是，从这里进入塔内观光层，需要突破一道检修舱口，预计为高强度合金门，有电子锁和可能的物理锁。”
“门交给我。”武胜简短道，声音像两块石头摩擦，“有锁，就砸开。”
“进入后路线。”陆文渊的手指顺着结构图滑动，“突破舱口后，沿内部检修梯下行约十五米，抵达塔顶观光层（450米）的设备间。从这里，有三个方向可以接近塔顶核心区域——东侧的摩天轮驱动舱附近，西侧的极速云霄跳台控制室，以及中央的塔顶观景平台。社长最可能的位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陈景瑞。
陈景瑞咳嗽了两声，费力地抬起手指，指向地图上塔顶观景平台的中心区域。
“那里……咳……七星连珠时，天权星辉直射之位，地脉龙气上涌之眼。他若想最大限度地汲取转化能量，必处此位。我……以最后的卦象结合‘量天尺’感应，阵眼枢纽，九成可能，就在观景平台中央的下方结构中，可能是一个……隐藏的升降祭坛。”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肺里挤出来：“但通往观景平台的三条路，都必是死地。‘提刑司’的杀戮机器，‘营造司’的诡异阵法，‘绿衣制药’的生化陷阱……只会比我们想象的更险。”
“需要有人引开部分兵力，制造混乱。”陆文渊看向叶知秋和阿King。
叶知秋点头：“我和阿King在你们登塔后，会乘坐另一辆伪装车，抵达广州塔西广场预定位置。子时二十分，准时启动‘安魂阵曲’第一阶段——范围干扰。目标不是攻击，是制造大范围的能量紊乱和感官错乱，干扰塔内外的通讯、监控及部分依靠稳定能量运行的阵法。同时，阿King会尝试侵入塔内部分非核心照明和广播系统，播放‘戏文’片段，进一步制造混乱，吸引中低层守卫的注意力。”
阿King补充：“沈琬的人会在外围配合，制造几起‘意外’事故，堵塞关键道路，牵制可能的外部支援。但她也明确说了，官方力量绝不能直接介入塔内冲突，这是底线。”
“足够。”陆文渊道，“我们不需要他们介入塔内。混乱，就是机会。”他看向武胜和陈景瑞，“突破外围，直冲观景平台，找到社长和阵眼。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找到之后呢？”阿King忍不住问，“陆哥，你说要‘接管’大阵，具体怎么做？社长不可能站在那里让你接手。”
陆文渊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方九霄镇压万诡，核心在于一个‘镇’字，是以绝强意志和力量，强行封禁。”他缓缓说道，“社长的‘秩序’，本质是‘吞’，吞噬龙气、吞噬生机、吞噬一切纳入他的体系。”
“而我的‘平衡’……”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看向了冥冥中的某种存在，“是‘疏导’，是‘归流’。他的阵眼枢纽，无论形态如何，必然是一个巨大的能量转换和增幅器。我要做的，不是破坏它，而是……在它全力运转、与天地能量连接最紧密的瞬间，改变它的‘流向’和‘定义’。”
他看向膝上的“量天尺”：“这把尺，能短暂扰乱能量测序。我会在关键时刻使用它，在社长全力催动大阵、无暇他顾的瞬间，撬开一道缝隙。然后……”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然后，就是意志与意志的直接碰撞，是“吞噬”与“疏导”、“秩序”与“平衡”两种理念在力量层面的终极对决。没有取巧，只有硬撼。
“胜算多少？”武胜忽然问，问得直白。
陆文渊看向他，没有回避：“不知道。社长经营数十年，准备充分，地利人和俱在。我们仓促应战，力量未复，客场作战。”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们必须去。这是唯一的机会。若等他大阵彻底完成，岭南龙气被吸干，万诡失去镇压反噬人间，或者他彻底掌控那塔下的‘东西’……一切皆休。”
他目光扫过众人：“此行，生死难料。现在退出，还来得及。留在外围策应，同样重要。”
叶知秋第一个摇头，眼神坚定：“我策应，但绝不退出计划。我的阵法，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阿King挠了挠乱发，嘿嘿一笑：“头儿，我代码都写好了，你现在让我退出？我这人，有始有终。”
武胜只是哼了一声，拍了拍腰间的刀柄，意思不言而喻。
陈景瑞费力地笑了笑，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有些骇人：“我这条命，本就是卜算中的‘钥匙’，用在此时此地，正是……得其所哉。”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平静的承担。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托付，在这间被雨声包裹的昏暗房间里流转。
陆文渊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走到墙边，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五枚用红绳系着的、温润的白色玉牌。玉牌上刻着简单的云纹，中央有一个小小的、金色的符文在缓缓流转。
“这是我这三天，用昆仑带回来的一块暖玉边角料做的。”陆文渊将玉牌分发给每人，“不是什么厉害法器，只有一个作用——在一定范围内，能让我们彼此感应到对方大概的状态和位置。如果……谁出了意外，玉牌会碎。”
他顿了顿：“希望，都用不上。”
众人默默接过，贴身戴好。玉石触体温润，带着陆文渊独有的、平静而坚定的气息。
“最后，”陈景瑞忽然再次开口，声音更加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那本从不离身的残破笔记，翻到最后几页。那里，用血画着一个极其复杂、令人头晕目眩的立体卦象图。
“这是我用尽最后……窥得的一线‘变数’。”他指着卦象图中心一个不断闪烁、似乎随时会湮灭的光点，“七星连珠，能量潮汐达到顶点的瞬间，整个大阵，包括社长自身，会有一个极其短暂、近乎无法察觉的‘滞涩’。就像江河奔涌到最湍急处，反而会有一刹那的‘凝滞’。这个时间，可能短到不足一次呼吸。”
他看向陆文渊，眼神灼热：“那是唯一……可能改变‘流向’的机会。错过，再无第二次。”
陆文渊凝视着那个卦象，仿佛要将它刻进脑海里。“我记住了。”他沉声道。
陈景瑞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藤椅里，剧烈地喘息着，脸上却露出一丝解脱般的笑意。“如此……我便……无憾了。”
窗外，天色彻底黑透了。雨还在下，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一片片迷离的光斑。远处的广州塔，在雨幕中通体透亮，光芒穿透雨丝，直刺幽暗的苍穹，如同黑夜中一座孤独而傲慢的灯塔。
时间，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距离子时，还有两小时十三分钟。
距离“空域静默窗口”开启，还有一小时四十一分钟。
距离七星连珠能量峰值，还有两小时四十三分钟。
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拉满弓弦上的箭，颤抖着，凝聚着毁灭或新生的力量。
“检查装备，最后调整状态。”陆文渊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一小时后，出发。”
众人无声散开，各自进行最后的准备。
叶知秋闭目凝神，手指轻触那三卷符箓，低声诵念着什么。
阿King最后一次检查所有设备、电池、信号强度，手指在键盘上做最后微调。
武胜慢慢活动着手腕脚踝，调整呼吸，将短刀抽出半寸，寒光映着他沉静的眼，又缓缓归鞘。
陈景瑞靠在椅背上，似乎睡着了，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膝上那紧握“量天尺”的手，表明他还清醒着。
陆文渊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向那座雨夜中光芒璀璨的巨塔。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扭曲了塔的轮廓。
他的眼神深邃平静，所有的思绪、情感、计算、决心，都沉淀了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
箭已上弦。
弓已拉满。
只待，那决定命运的一刻，松开手指。
夜雨潇潇，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奏响苍凉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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