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道谢:“太感谢您了,陈主任,您这可真是给我们指了条明路!让我们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这番得体的回应,让陈主任对这群“山西来的农村青年”又高看了一眼。
旅途在交谈、看窗外飞逝的风景、以及尝试适应硬卧环境中继续。我躺在铺位上,听着铁轨有节奏的“哐当”声,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陈主任那句“商业局的机械指标紧得很,没硬关系别想拿”,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
我虽然知道此行必有难处,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来自体制内人士的亲口确认,还是让我感受到了现实的冰冷和坚硬。这不是靠一点小聪明、一些后世的知识就能轻易撬动的壁垒。这是计划经济的铜墙铁壁,是所有资源按计划调配的森严体系。
“虽然知道国家现在钢铁产量不断增长,但还是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需求啊……”我望着车顶,喃喃自语。此刻有了无比真切和沉重的分量。这次上海之行,真的能如愿以偿吗?我带来的,属于未来的“火花”,能否点燃这个时代的“荒原”?
经过一天两夜漫长的颠簸,当列车广播里终于传出“旅客同志们,前方到站是上海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时,整个韩家村代表团都沸腾了。所有人几乎同时扑向车窗,迫不及待地想一睹“东方巴黎”的真容。
“到了!终于到了!”韩瑞鑫激动地喊道。
李晋生虽然依旧沉默,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我也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窗外。随着列车缓缓进站,上海的景象如同一幅巨大的、流动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上海站】
上海站,此时通常指的是老北站(上海铁路分局上海站),位于闸北区天目东路。这座始建于1909年的车站,是当时上海连接全国最重要的铁路门户。站房具有浓郁的英式古典风格,红砖砌筑,钟楼高耸,气势恢宏。站台上的喧嚣与太原、石家庄截然不同:穿着蓝灰色中山装、拎着公文包的干部;身着呢子大衣、烫着卷发的摩登女性;穿着工装、扛着巨大行李包的工人;还有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的车站工作人员……各种口音的上海话、普通话、各地方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嘈杂而充满活力的声浪。空气中除了熟悉的煤烟味,似乎还混杂着黄浦江上吹来的、略带咸腥的水汽,以及一种属于大都市的、难以言喻的躁动气息。
列车停稳,车门打开。十个人跟着人流踏上上海的土地,瞬间被庞大而匆忙的人潮所包围。
“都跟紧了!看好自己的行李!跟着王波走!”我作为领队,立刻发出清晰指令。
只见王波一改在山西时的跳脱,脸上露出一种如鱼得水的从容。他个子不高,却异常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同时用道地的上海话朝前面挡路的人喊着:“让一让,让一让,谢谢侬!”
这一口流利的上海话,瞬间让周围几个本地旅客投来诧异的目光,然后下意识地让开了一些空间。
“浩子哥,这边!”王波一边引路,一边回头用普通话跟大家解释,“出站口往东走,那边人少点。阿拉(我们)先去河南中路旅社,那边便宜又干净,我晓得路!”
韩瑞鑫佩服地看着王波:“波子,你可以啊!到了这儿跟回家了似的!”
王波嘿嘿一笑,略带得意:“我姆妈是上海宁(人),小时候寒暑假常来,十六铺码头、城隍庙、大世界,我熟得很!”他俨然成了团队的主心骨之一,极大地缓解了众人初到大城市的茫然与紧张。
有王波这个“活地图”和“翻译机”在,一切变得异常顺利。他熟门熟路地找到“旅客住宿介绍处”,用上海话和工作人员快速沟通,很快就拿到了河南中路旅社的介绍条。
“走,穿过这条弄堂,抄近路,十分钟就到!”王波大手一挥,带着队伍钻进了一条充满生活气息的里弄,避免了在主干道上人挤人。
【上海里弄】
上海里弄是上海独特的民居形式,由连排的石库门建筑构成。弄堂狭窄而幽深,两边是斑驳的砖墙,晾衣杆从窗户伸出,挂满了万国旗般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的味道、炒菜的油烟味和肥皂水的清香。孩子们在弄堂里追逐打闹,老人们坐在家门口摘菜、聊天,充满了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穿行其中,能感受到与南京路截然不同的、更真实、更接地气的上海脉搏。
到达旅社,办理入住时,前台服务员照例面无表情,严格查验介绍信。王波再次用上海话上前交涉,询问热水供应和附近吃饭的地方,对方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详细做了解答。
安顿好行李,已是下午。虽然旅途劳顿,但所有人都毫无睡意。
“浩哥,接下来怎么安排?”王波自然而然地用上了这个称呼,表明了我的绝对领导地位。
我果断下令:“时间还早,王波,你带路,我们去南京路看看。熟悉环境,验证一下陈主任的话,也让大家开开眼界。”
在王波的引导下,他们乘坐了叮叮当当的无轨电车,很快就站到了南京路上。除了我和王波,其他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南京路商业场景】
1964年的南京路,商业活力在计划经济的框架下谨慎地绽放。第一百货商店(当时称“市百一店”)里,人流如织。商品陈列讲究整齐划一,布匹、文具、日用百货、五金交电分门别类。顾客购买需要先看样品,开票,再到收款台付款,最后凭票取货,流程繁琐但秩序井然。第一食品商店里飘出的混合着糖果、糕点、熟食的香气,对饥肠辘辘的旅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橱窗里的模特穿着“的确良”衬衫或“的卡”中山装,是时尚的风向标。街上行人的穿着打扮也比北方城市更为讲究,颜色虽然仍以蓝、灰、黑为主,但剪裁更合体,偶尔能看到颜色鲜艳的围巾或列宁装。
“这楼……真高!”韩东青仰头看着市百一店的大楼,帽子都差点掉下来。
“快看!那橱窗里的收音机,真亮堂!”韩东指着五金交电商店的橱窗。
韩瑞鑫则对什么都好奇,不停地问王波:“波子,这是啥店?那又是卖啥的?”
王波耐心地一一解答,俨然一副“上海小先生”的派头。我则沉默地观察着一切,像一个冷静的扫描仪,汲取着这个时代商业中心的信息。
我带着大家走进一家百货商店。里面人头攒动,但购买行为却并非随心所欲。
“同志,那个暖水瓶怎么卖?”韩瑞鑫鼓起勇气问一个售货员。
售货员抬了抬眼皮:“三块五,工业券两张。”
“工业券?”韩瑞鑫懵了。
王波把他拉回来,低声用普通话解释:“很多紧俏商品,光有钱不行,还得有对应的票证。工业券、布票、粮票……咱们外地来的,没有上海的票,很多东西买不了。”
李晋生皱眉看向我:“浩哥,也就是说,这里的东西,咱们基本上只能看?”
我点头,目光锐利:“基本上是这样。这就是计划供应。所以陈主任才说,店里的货都是按计划来。但这不代表我们白来了。我们要看的,不是我们买不起,而是他们卖什么,怎么卖。”
一股无力感在团队中蔓延,但我的话又让他们抓住了新的方向。
然而,我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无法购买的商品上,我更像一个市场分析师,仔细打量着商品的品类、包装和价格。
“大家注意看,”我指着食品柜台,“上海的点心包装很讲究,用油纸和纸绳,印着厂名,显得干净又正规。咱们村的核桃、烧饼,要是也能用这种统一的、印着‘韩家村特产’的纸袋包装,是不是就能卖上价?”
我又指向文具柜台:“还有,这里的笔记本封面花样多,虽然不如后世精美,但比咱们用的白皮本好看。这说明,即使是在计划时代,‘好看’和‘好用’一样重要。”
王波立刻接话:“浩哥说得对!上海人就是讲究个‘卖相’!东西好不好,先看包装!”
李晋生若有所思:“所以,咱们不光要学技术,还要学他们这……这‘门面’?”
“对!就是‘门面’,也叫‘品牌意识’!”我肯定道,“咱们的产品,将来要想走出大山,打入大城市,质量和卖相缺一不可!这南京路,就是咱们最好的课堂!”
就在他们站在街边讨论时,一个穿着旧棉袄、眼神灵活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几位同志,外地来的?要工业券吗?侨汇券也有,全国粮票……”
李晋生立刻警惕地挡在我身前。
王波则上前一步,用熟练的上海话带着点嫌弃的语气说:“搞啥百叶结啦!吾伲(我们)是正经出差单位,勿要搞七廿三!跑开跑开!”
那男人被王波地道的上海话和气势唬住了,愣了一下,嘟囔着“本地宁(人)带队的啊,噶凶做啥”,讪讪地溜走了。
“波子,厉害啊!”韩东佩服地拍了一下王波。
王波摆摆手:“这种‘打桩模子’(上海俚语,指蹲点兜售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看你像外地人就缠上来。凶一点,他们就不敢惹了。”
我赞许地看了王波一眼,然后严肃地对大家说:“王波处理得很好。记住,在上海,一切按规矩来,不该碰的千万别碰。我们的介绍信是护身符,但一旦涉及黑市,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小小的遭遇,因为王波的存在,有惊无险,反而成了团队凝聚力的一次展示。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栋高大雄伟的建筑。特别是那座有着巨大橱窗的“市百一店”(当时称“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它像一个商业巨人,俯瞰着芸芸众生。橱窗里,穿着“的确良”衬衫或“的卡”中山装的模特,姿态僵硬,却是这个时代无可争议的时尚风向标。
旁边的“第一食品商店”里,飘出一种复杂而诱人的香气,是糖果的甜腻、糕点的油香、熟食的咸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对于刚刚经历艰苦岁月、肠胃里缺乏油水的人们,有着致命的、直击灵魂的吸引力。
街上并非只有行人。叮叮当当的电车、偶尔驶过的、方方正正的上海牌轿车,还有数量不少的、锃光瓦亮的永久牌、凤凰牌自行车,穿梭其间,构成了一幅动态的、层次丰富的城市画卷。各种声响——电车的铃声、售票员的报站声、商店里传出的广播声、人们的交谈声、自行车铃声——交织成一首宏大的、属于六十年代上海的城市交响曲。
“这楼……这楼怕是要戳到天上去咧!”韩东青使劲仰着脖子,看着市百一店的大楼,头上的解放帽差点掉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引来旁边一个穿着体面的上海老先生一丝不易察觉的、略带优越感的微笑。
“快看!快看那个橱窗!里面那收音机,亮得能照出人影儿!”韩东指着五金交电商店的橱窗,激动地扯着身旁李晋生的袖子。
韩瑞鑫则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对什么都充满了无限好奇,不停地问王波:“波子,这‘邵万生’是卖啥的?‘三阳’南货店又是个啥?这门口咋这么多人排队?”
王波此刻耐心十足,一一解答:“‘邵万生’的糟醉食品、黄泥螺最有名!‘三阳’卖南北干货、宁式糕点……排队?那肯定是来了什么不要票证的紧俏货,或者就是今天有特供点心!”
我则沉默地走在他们稍后一点的位置,像一个冷静而高效的扫描仪,目光锐利地汲取着这个时代商业中心的一切信息——从店铺的招牌字体、橱窗的陈列方式,到顾客的表情、售货员的态度。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眼前的景象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商品极大丰富、甚至过剩的后世进行着残酷而有趣的对比。
我们继续沿着南京路向前走,一边逛着大大小小的商店,一边按照我的要求,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着各种商品的名称、大概价格、包装特点,以及观察到的顾客购买情况。我看着那橱窗里陈列着的、在后来看来工艺简单的半导体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这年代的“三大件”),它们此刻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射灯下闪着光,像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价格也确实高昂,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标价一百五十多元,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四个月的工资。
“浩子哥,”韩东青小声跟我说,“这东西是真好,也真贵,还没票……看得人心痒痒,又没辙。”
我点点头,目光却更多地停留在那些食品和老字号的产品上。我发现,这个时代的商品,尤其是上海本地的老字号产品,虽然品类远不如后世丰富,包装也谈不上精美,但都有一个共同点——扎实。用料扎实,做工扎实,那“光明”牌的棒冰,奶味浓郁;那“大白兔”奶糖,香甜韧滑;那“华生”电风扇,叶片厚重,转起来呼呼生风,极其耐用。不像后世,有些东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稀缺啊……”我轻声感叹,像是在对队友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但稀缺的,都是好东西。全是老字号出品,质量过硬。不像后来……唉。”我把后半句关于“次品泛滥”的感慨咽了回去。
当我们走到南京路与四川中路交界附近,看到了那块写着“中央商场”的牌子时,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根据陈主任之前的提示和我们的打听,这里很可能有我们此行的目标之一——食品加工机械!
怀着激动的心情,我们走了进去。里面的格局更像一个大型的物资调剂市场,商品摆放不如市百一店那么整齐划一,却种类繁杂,从五金工具、劳保用品到一些看起来像是工厂淘汰下来的旧设备,应有尽有。果然,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我们看到了几台看起来锈迹斑斑、但结构似乎完好的手摇式切片机、压面机,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的、需要接电的齿轮传动搅拌器!
“浩哥!快看!是机器!”韩瑞鑫激动地差点喊出来。
李晋生也快步上前,仔细打量着那台搅拌器,眼神里充满了技术员看到心仪工具的光芒:“这结构……好像不难,就是齿轮和传动轴……”
然而,当我们试图询问价格和购买方式时,负责这个区域的一位老师傅,推了推鼻子上的老花镜,打量了我们一番,慢悠悠地开口:“这几样啊,是食品厂淘汰下来的旧设备,处理品。便宜是便宜,这台搅拌器,二十五块。但是——”他拉长了声调,伸出一根手指,“要工业券,五张。单位介绍信,得有购买设备的指标和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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