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刚结束，校园里的气氛还没来得及轻松几天，一股关于我“挂科”的流言，就像这冬天的寒风一样，无孔不入地钻遍了燕园的每一个角落。始作俑者是谁，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我们百事通小王子李大川，我的好兄弟！！！
“听说了吗？那个搞元旦晚会的韩浩，世界经济思想史挂啦！”
“真的假的？他不是能耐很大吗？怎么还挂科了？”
“嘿，光顾着出风头搞活动，学习跟不上趟了呗！蒋书记都发火啦！”
诸如此类的议论，时不时地飘进我的耳朵。我面上稳如老狗，心里却忍不住骂了一句娘。这李大川的嘴就是管不住，我都藏的非常好了，还是让他给外泄了。我确实在那门堪称“天书”的《世界经济思想史》上栽了跟头，那些拗口的学派名称、复杂的经济模型，比我前世看的上市公司财报还让人头晕。
该来的总会来。这天下午，我正准备去找李梅商量北平第一机床厂慰问演出的事，就被蒋书记的通讯员“请”到了办公楼。
书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里面传来蒋书记沉稳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蒋书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色看不出喜怒。但让我心头一凛的是，他旁边还坐着一位老者。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年纪，戴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半旧但极其整洁的中山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老派学究的威严与清癯。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来，就让我莫名感到了一种压力，那是一种属于知识本身的、沉甸甸的重量。
“蒋书记，您找我？”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而坦然。
蒋书记指了指旁边的沙发：“韩浩同学，坐。”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考试结束了，关于你《世界经济思想史》这门课可能不及格的情况，系里已经初步核实。这件事，李大川同志在部分师生中有所传播，造成了一些不太好的影响。”
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因为这事。没等我开口解释，蒋书记话锋一转，介绍起旁边的老者：“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挂科那门课的主讲教师，陈岱孙，陈教授。”
陈岱孙！听到这个名字，我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我的老天爷！这位可是活着的经济学泰斗啊！新中国经济学研究的奠基人之一，早年留学欧美，学贯中西，后来一心扑在中国的经济学教育和研究上，堪称国宝级的人物！我前世在财经报道和学术史里没少看到他的大名和贡献，没想到，今生竟然是在这种“社死”的场景下，以“挂科学子”的身份见到了本尊！这感觉，就像后世一个学金融的学渣，突然被告知你的挂科科目是由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亲自判卷一样，充满了荒诞和……一丝诡异的“荣幸”？
我赶紧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陈教授好！”态度之端正，前所未有。这不全是装的，更多的是对这位学术巨匠发自内心的敬重。
陈岱孙教授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仿佛能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脑子里那些关于后世金融市场的“离经叛道”的想法。
蒋书记接过话头，语气带着点复杂的意味：“韩浩啊韩浩，你可是我们北大出名的大忙人，大才子。元旦迎新晚会策划得精彩绝伦，想法天马行空，执行力也强，给学校挣了面子。在解决实际问题上，你更是一把好手，我听山西的同志说，你用学到的知识，搞那个什么‘韩家村合作社多种经营、循环生产的经验与成就’，不仅解决了你们村的吃饭问题，现在好像已经推广到全县，甚至惊动了省里？卫省长和郭副省长对你都是赞不绝口，点名要你一毕业就回去建设家乡。”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原本呢，是看中了你这股敢想敢干的劲儿，觉得是个可造之材，考虑过向上级申请，让你毕业留校工作。但是……”
这个“但是”一出，我就知道重点要来了。
“但是，”蒋书记放下缸子，声音严肃了几分，“你在计算机和世界经济这两个专业的学习上，确实……贡献不大。说得直白点，成绩不太理想。尤其是陈教授这门课，据反映，你平时缺课有点多，期末答卷也……不尽如人意。”
他看向陈教授：“陈教授，韩浩同学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报了世界经济学和计算机两个专业，课业压力重，外面实践的事情也确实多。但既然他还是我们清华的学生，一天没毕业，我们当老师的，就有责任和义务把他教好，不能让他掉队，更不能让他以为有点实践本事就可以忽视理论根基。你看……”
陈岱孙教授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蒋书记的意思，我明白了。因材施教，有教无类，本是教师职责所在。”他的目光转向我，平静无波，“韩浩同学，你的情况我略有耳闻。能学以致用，解决实际问题，这是好事，值得肯定。我们研究经济学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经世济民。但是……”
他也用了一个“但是”，让我刚放松一点的神经再次绷紧。
“但是，经济学并非简单的术算之道，它更是一套理解世界运行规律的思想体系。没有扎实的理论根基，不了解前人的思想脉络，你的‘用’，可能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甚至可能走偏。实践中的经验固然宝贵，但若不能上升到理论高度，其价值和可持续性就要大打折扣。”他推了推眼镜，语气不容商量，“既然你选择了这个世界经济专业，就不能只满足于当一个‘知道分子’，而要努力成为一个‘思想者’。”
他看向蒋书记，又看向我，做出了决定：“蒋书记，请放心。从明天开始，我会协调相关课程的老师，对韩浩同学进行一段时间的‘特训’。重点补足他在经济思想史和理论基础方面的短板。韩浩同学，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这段时间，可能会比较辛苦。”
特训？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后世各种高考冲刺班、学霸特训营的景象。由陈岱孙这种级别的学术大牛亲自牵头搞特训？这待遇……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不知是该感到荣幸还是绝望。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再次站起身，挺直腰板，拿出最诚恳的态度：“是！谢谢蒋书记！谢谢陈教授！我一定努力学习，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辜负老师和学校的期望！”
蒋书记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挥挥手：“行了，认识也认识了，任务也交代了。韩浩，你先去忙吧。记住陈教授的话，踏踏实实把基础补上来。”
我如蒙大赦，再次向两位师长鞠躬，退出了办公室。关上门，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家伙，这场“三堂会审”，压力比面对后世的投资人路演还大。挂科挂到被泰斗级教授亲自“关照”，我这大学读得，也算是独一份了。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我没敢耽搁，赶紧去找李梅。北平第一机床厂的慰问演出定在考试后第四天，时间紧任务重，我这个名义上的“团长”，可不能真的当甩手掌柜。
找到李梅时，她正在学生会的小活动室里，对着节目单和几个文艺骨干商量着什么。
“韩大忙人，终于舍得露面了？”李梅看见我，嘴角微扬，带着点戏谑，“听说你被蒋书记叫去‘喝茶’了？还是为了挂科的事？” 消息传得可真快。
我苦笑一声，走过去很自然地拿起她放在旁边的节目单看了看：“别提了，差点没活着出来。除了蒋书记，还有位更大的人物——陈岱孙教授。”
“陈教授？！”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同学惊呼出声，“我的天，韩浩，你这次可是捅了马蜂窝了！陈教授的课你都敢挂？他老人家可是出了名的严格！”
李梅也收敛了笑容，关切地问：“情况很严重吗？会不会影响你毕业？”
“那倒不至于。”我摆摆手，把办公室里的情况简单说了说，重点略去了省领导点名和留校之类的内容，只说了要接受特训。“所以啊，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得特训，这边演出的事，得多辛苦你了，李梅同志。”
李梅白了我一眼，语气却带着担当：“放心吧，韩大团长！组织协调工作有我呢，保证完成任务！你呀，就好好接受陈教授的‘洗礼’吧！不过今天下午第一次去机床厂对接和排练，你可必须得到场，给工人们留个好印象。”
“那必须的！”我拍着胸脯保证。
下午，我们清华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们，骑着二八大杠，浩浩荡荡地前往位于城郊的北平第一机床厂。北风依旧凛冽，但大家的热情很高。一路上，李梅跟我详细介绍了机床厂的情况。
【北平第一机床厂】
北平第一机床厂，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重点建设的骨干企业之一，位于北平城郊工业区，是当时中国机械工业的“摇篮”和“母机厂”之一，主要生产各类金属切削机床，为国家的工业化建设提供关键设备。厂区规模宏大，高耸的烟囱、红砖砌成的庞大厂房、纵横交错的铁轨专用线，构成了这个时代工业力量的典型图景。厂区内不仅有车间，还有配套的工人俱乐部、篮球场、食堂、子弟小学等，俨然一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和机油特有的味道，机器的轰鸣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这里的工人们以技术精湛、吃苦耐劳着称，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时代背景下最具代表性的群体。在这里，你能感受到最质朴的劳动热情和最直观的工业脉搏，是理解六十年代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窗口。
到了厂门口，早有厂工会和宣传科的同志在等候。负责接待的是厂工会的郑副主任，一位四十多岁、面色红润、嗓门洪亮的中年人，穿着蓝色的工装，胸前还别着一枚茅像章。
“欢迎欢迎！清华的高材生们，欢迎你们来我们厂慰问演出！”郑主任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尤其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这位就是韩浩同学吧？久仰大名啊！你们的元旦晚会，我们厂里有收音机的工友都听了，都说好！特别是那首《我和我的祖国》，唱得是真带劲！”
我连忙谦虚：“郑主任您过奖了，我们就是来向工人阶级老大哥学习的。”
寒暄过后，郑主任带着我们参观厂区，主要是去我们即将演出的工人俱乐部。穿过巨大的机加工车间时，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高速旋转的皮带轮、闪烁着金属寒光的车床、铣床，以及工人们专注操作的身影，都给我们这些大部分时间待在象牙塔里的学生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和听觉冲击。
“乖乖，这动静，比咱们学校大礼堂开大会还响！”一个同学小声嘀咕。
李梅也看得目不转睛，低声道：“这就是建设国家的力量……真了不起。”
我虽然来自后世，见识过更先进的自动化生产线，但依然被这种原始而蓬勃的工业力量所感染。这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是书本上无法体会的。
【机床 - 工业母机】
机床，被誉为“工业母机”，是指制造机器的机器。几乎所有现代工业产品的零部件，都需要通过机床进行切削、打磨、钻孔等精加工才能成型。其技术水平直接决定了一个国家制造业的水平。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像北平第一机床厂这样的企业，生产的机床是各个工业部门最核心的生产设备。车床（用于加工圆柱形零件）、铣床（用于加工平面、沟槽）、刨床、磨床等是当时的主要品类。操作这些机床需要高超的技术和经验，优秀的技工是工厂的宝贵财富。理解机床的重要性，就能理解当时中国对重工业投入的巨大决心以及“自力更生”精神的现实基础。
参观完车间，我们来到了工人俱乐部。这是一个能容纳近千人的大礼堂，舞台不算大，但灯光音响设备在这个时代算是不错了。宣传队的同学们立刻开始熟悉场地，调试设备。
我和李梅则跟着郑主任，与厂里文艺队的骨干们开了个简短的协调会。厂文艺队队长是一位叫赵铁柱的年轻钳工，身材壮实，说话直来直去。
“韩同学，李同学，我们厂文艺队也准备了几个节目，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还有个三句半《夸夸咱厂新面貌》。”赵铁柱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水平有限，比不上你们大学生。”
“赵队长太客气了，”李梅笑着接口，“工人阶级的节目最有生活气息，肯定受欢迎。我们的节目单在这里，您看看，咱们把顺序串一下？”
我则补充道：“赵队长，我看工友们平时干活辛苦，这次演出，我们想增加一点互动性和趣味性。我们准备了一首新歌，节奏比较欢快，朗朗上口，想邀请一些工友上台一起学唱，您看怎么样？”
“新歌？啥歌？”赵铁柱和郑主任都来了兴趣。
“歌名叫《咱们工人有力量》……一首专门为这次演出写的。”我解释道。在这个时间点，它或许还未广泛流传，或者旋律歌词略有不同，正好可以拿来“献宝”。我把大概的旋律哼了几句。
协调会开得很顺利。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和厂文艺队一起进行了第一次联合排练。我主要负责那首“新歌”的教唱。当《咱们工人有力量》那铿锵有力、又带着我稍作改编更加朗朗上口的旋律在俱乐部里响起时，在场的工人们先是好奇，随即眼睛都亮了起来。赵铁柱找来的那几个年轻工人，学得特别快，很快就跟着大声唱了起来：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盖成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歌声充满了力量感和自豪感，非常契合这个场景。连郑主任都忍不住在台下跟着打拍子，脸上笑开了花。
“好！这歌好！唱出了咱们工人的心声！”排练间隙，郑主任用力拍着我的肩膀，“韩浩同学，你真是个天才！这歌写得，太对味了！”
我面上谦虚，心里却在想：这算不算是用后世的“经典”来给这个时代“降维打击”？
排练一直到天色擦黑才结束。厂里热情地留我们在食堂吃了晚饭——萝卜炖粉条，二合面馒头管够。虽然简单，但大家吃得格外香。
回学校的路上，大家都有些疲惫，但情绪高涨，讨论着排练的趣事和工人们的热情。
李梅骑在我旁边，她侧过头看我，眼中带着欣赏的笑意：“韩浩，你今天在厂里表现可以啊，一点没有大学生的架子，跟工人们打得火热。那首歌，也是你写的？”
“算是……搜集整理的民间旋律，填了新词。”我含糊其辞，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接下来我的苦日子可要开始了。陈教授的特训啊，想想都头皮发麻。”
“活该！”李梅轻笑一声，“谁让你平时不用功。不过……”她顿了顿，声音柔和了些，“陈教授是严师，也是名师，他能亲自给你开小灶，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好好学，肯定能有很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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