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货栈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血腥味仿佛顺着夜风，隐隐飘荡在上海滩的每一个角落。军统行动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有限的范围内激起了巨大的、无声的涟漪。日伪控制的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着“皇军神勇，捣毁抵抗分子巢穴”的捷报，字里行间洋溢着炫耀与威慑。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恐惧、猜疑和愤怒的情绪，正如同暗流般汹涌澎湃。
与军统那边的凄风苦雨形成鲜明对比，位于法租界边缘，一家看似寻常的“济世堂”中药铺后院，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凝重与庆幸。
陈雪，依旧是那身素雅的护士服，但眉宇间往日刻意维持的平静已被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后怕取代。她坐在一张硬木方凳上，对面是穿着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古井般深邃的“渔夫”。
油灯的光晕在狭小的密室内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跳动的鬼魅。
“消息已经确认了，‘捕鼠’行动，军统那边……栽了。”陈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派去闸北货栈的那个行动小队，是老猫带的队，一个都没能出来。”
“渔夫”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那双看透了太多生死的眼睛里，此刻也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庆幸，以及一丝更深沉的警惕。
“我们的人呢？”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
“全部安全！”陈雪的语气坚定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激动的颤音，“接到‘影子’的紧急预警后，我们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应急程序。原本计划在货栈附近接应、并伺机获取部分物资的第三交通站全体人员，在敌人合围前一个小时，就已经全部撤离到备用安全点。负责外围观察的同志，也只是在远处听到了激烈的枪声，确认了陷阱的存在后，便按照指令立刻隐匿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汇报：“不仅第三交通站，根据‘影子’预警中提到的、可能被波及的相关区域和联络点，我们都提前做了转移和静默处理。目前反馈回来的信息显示，我们所有的关联人员和站点，都没有受到这次事件的冲击。”
密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全军覆没……”“渔夫”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咀嚼其中血腥的滋味。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陈雪，“老猫那个队，是军统在上海的王牌之一，行动狠辣，对我们威胁极大。这次……等于是被日本人借刀杀人，帮我们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
陈雪点了点头，但眉头微微蹙起：“是的。可是，‘渔夫’同志，我有些想不明白。‘影子’这次提供的情报，太关键，太及时了。他不仅预警了陷阱，还隐约指出了这可能是一个针对军统特定行动模式的圈套。他……他似乎对日本人和军统两边的动向，都了如指掌。”
这正是她后怕之余，最大的疑惑。这个神秘的“同情者”，或者说，“影子”，展现出来的能量和情报深度，一次比一次令人震惊。他仿佛一个隐藏在迷雾深处的弈棋者，冷眼看着棋盘上的厮杀，并在最关键的时刻，轻轻拨动一颗棋子，就改变了整个局面的走向。
“渔夫”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踱步。他的影子随着他的移动而拉长、扭曲。
“想不明白就对了。”他停下脚步，背对着陈雪，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如果他轻易就被我们看透，那也就不值得组织如此重视，甚至……不惜代价去争取了。”
他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得格外凝重：“这次的事件，再一次印证了几个判断。第一，‘影子’确实身处日伪核心位置，能够接触到极高层面的计划和动向。第二，他拥有我们无法理解，但极其高效和隐秘的情报传递方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对我们的帮助，已经从最初的‘同情’和‘投资’，转变为一种更具战略性的、主动的庇护和配合。他这次的行为，不仅仅是提供了情报，更是直接参与，利用敌人的陷阱，为我们扫清了一个强大的障碍。”
陈雪屏住了呼吸。“渔夫”的判断，让她对“影子”的认知又深了一层。一个身处敌营高位，心向光明，并且有能力、有魄力进行如此精准和致命操作的神秘人物……这简直是地下工作中梦寐以求的助力。
“那我们接下来……”陈雪试探着问。
“接下来，”“渔夫”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们要回应他的‘善意’，并且，要让他看到我们的价值和诚意。”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支毛笔，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递给陈雪：“这是我们掌握的，关于上海日军几个主要特务机关近期人事变动和潜在矛盾的分析，虽然不算绝密，但应该能对他巩固自身地位、规避风险有所帮助。另外，以我的名义，再次向他表达最诚挚的谢意，并重申我们的承诺——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将是他最可靠的后盾和退路。”
陈雪郑重地接过纸条，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情报，更是一种姿态，一种来自红党地下组织最高负责人的、沉甸甸的信任与认可。
“我明白了，我会尽快通过死信箱传递出去。”陈雪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
“还有，”“渔夫”补充道，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经过这次事件，军统内部必然会掀起一场严酷的内查风暴。‘影子’身处漩涡中心，风险极大。通知我们所有潜伏在军统内部，以及与其有接触的同志，提高警惕，近期非必要不主动接触任何军统人员，静观其变。同时，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留意军统内部的动向，尤其是关于追查泄密源的任何信息，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是！”陈雪挺直了脊背。
“另外，”“渔夫”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那座魔窟般的领事馆，“通知负责与‘影子’单向联络的交通员，在传递这份谢意和情报时，加上一句话……”
他略微沉吟，说道：“就说——‘深渊’已现，功勋卓着，望自珍重，静待黎明。”
“深渊……”陈雪轻声重复着这个刚刚被“渔夫”授予“影子”的内部代号。这个代号，寓意着其身处敌方核心的险恶，也象征着其所能带来的、足以吞噬敌人的巨大能量。
“去吧，动作要快，也要绝对小心。”“渔夫”挥了挥手。
陈雪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密室。
油灯下，“渔夫”独自站立良久。他摊开一张简陋的上海地图，目光落在闸北区那个被标注出来的货栈位置，又缓缓移向日租界领事馆的方向。
军统的行动失败，对于正在艰难生存的红党地下组织而言，无疑是一次喘息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及时的胜利。但这胜利，却是由一个身份不明、动机复杂的“影子”所带来的。福兮祸所伏，巨大的助力背后，也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那位“影子”在一次次雪中送炭的行动中，所展现出来的倾向和智慧。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一步可能盘活整个上海乃至更广阔区域地下工作的妙棋。
“深渊……”他再次低声念出这个代号，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就让我们看看，你这道隐藏在敌人心脏里的暗流，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吧。”
夜色中，济世堂后院恢复了表面的宁静。而一场围绕着“影子”和这次行动失败引发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红党的力量，因为丁陌那关键性的预警，得以保全，并且赢得了宝贵的活动空间和发展时机。他们如同蛰伏的猎手，在阴影里擦拭着武器，等待着下一个指令，也守护着那个为他们带来曙光的神秘“深渊”。
与此同时，在领事馆内，丁陌刚刚送走了前来“道贺”的南造云子。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手指间把玩着武藤给的那个厚厚的信封，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
军统的失败，在他的预料之中。红党的保全，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他预设的方向发展。
但他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军统不是傻子，一次如此惨重的失败，必然会引起最严厉的反噬。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反噬到来之前，编织好更坚固的防护网，并且，准备好下一份“投资”。
他闭上眼睛，意识沉入那片唯有他能触及的领域，开始搜寻下一个可能带来关键信息的“梦境碎片”。
红党保全了，而他的“深渊”潜行，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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