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独立办公室的空气中，漂浮着陈旧纸张和淡淡墨水的味道。丁陌坐在桌前，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无形的轨迹。那份关于城西码头废弃厂区是“清乡”行动秘密中转枢纽的整合情报，如同一块已经打磨成型的璞玉，正待寻一个合适的买家，卖出一个好价钱。
直接交给苏念卿？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军统不是善堂，过于顺畅的合作只会让他们觉得他这条线来得太过容易，要么怀疑情报的真实性，要么就会得寸进尺，提出更苛刻的要求，甚至加紧对他的控制。他必须让这次交易显得“艰难”，让军统觉得付出是值得的，同时又不能过于强硬，引起对方的反感和警惕。这其中的分寸，需要精准拿捏。
他回想起通过【心理镜像】窥探到的苏念卿的处境——周旋于虎狼之间的无奈，任务失败后的挫败与坚韧，以及军统内部那冰冷的“清除”指令。她并非可以完全做主的人，她的背后是军统上海站严密的组织和冷酷的规则。
那么，他的策略就需要调整。不能是咄咄逼人的商人式要价，而应该是一种“基于现实困难与合作诚意”的诉求。他要表现出自己为了获取这份情报承担了巨大风险，同时暗示如果没有足够的支持，后续更难获取核心情报。他要的不是威胁，而是让对方“理解”并“愿意投资”。
他的要价清单也需要包装。美金和金条，可以解释为维持掩护身份、打通关节、获取更多信息的必要活动经费；性能更好的武器，是为了应对可能增加的暴露风险，保障情报源的持续安全；至于紧急撤离通道的承诺，则可以表述为对“组织”保障忠诚情报员最基本安全的一种“期盼”，是维系合作信任的基石。
他将这些要点在脑中反复推演，直到确保语气、措辞都能符合一个“身处险境、尽力为组织效力、但也需要组织支持”的潜伏者形象。
几天后，接头地点改在了公共租界一家嘈杂的粤式茶楼。人声鼎沸，杯盘交错的声音提供了很好的掩护。
苏念卿准时出现，穿着朴素的蓝布旗袍，像个普通的女职员。她坐下后，目光便落在丁陌脸上，带着询问。
丁陌没有急于切入正题，先是推过去一碟虾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先吃点东西。最近领事馆内部风声很紧，松本优子的调查似乎有了新方向，盯着机要室和高层身边的人。”
苏念卿夹起虾饺的手微微一顿，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暂时没事，但像走在薄冰上。”丁陌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动作半真半假，既有真实的精神疲惫，也是表演，“为了核实城西码头那条线，我动用了不少关系，绕了很大圈子，差点引起怀疑。”
他观察着苏念卿的反应，见她眼神凝重起来，才继续说道：“情报基本可以确认了。城西码头区，三号废弃厂房及周边，就是他们为‘清乡’行动设立的秘密中转点，人员、物资、甚至临时通讯都可能在那边集散。”
他说的语气很肯定，但没有立刻给出细节，而是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诚恳看向苏念卿：“苏小姐，这份情报的价值，组织应该清楚。为了它，我这边……代价不小。后续如果想接触到更核心的东西，比如具体的行动时间、部队番号，难度和风险只会更大。我这边……需要更多的支持。”
他没有直接报价，而是先陈述困难，寻求“理解”。
苏念卿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你需要什么支持？”她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太多情绪。
丁陌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斟酌着用词，语气放缓，带着商量而非命令的口吻：“首先是经费。维持现在的身份，打通一些关节，需要钱。上次的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另外，能不能申请一部功率更大、更隐蔽的电台？现在传递信息太不方便，也增加风险。还有……磺胺之类的药品，如果能多配给一些，关键时刻能救命。”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苏念卿的表情，见她没有立刻反对，才用更低沉的声音补充道：“最重要的是……苏小姐，我知道组织有纪律，但我身处的位置……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什么闪失，组织……有没有预案？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承诺，也能让我心里有点底，知道不是一个人在硬扛。”
他没有直接要求“课长级别钉子”和“绝对安全通道”，而是将其转化为对“组织保障”的“期盼”，显得合情合理，又点明了自己的担忧。
苏念卿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她明白丁陌的意思。这份情报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对方提出的要求，除了撤离承诺比较敏感外，经费、电台、药品都在合理范围内，甚至可以说是潜伏工作的必要保障。对方没有狮子大开口，姿态也放得较低，强调的是困难和后续合作，这让她很难直接拒绝。
“经费和电台，我可以向上面申请，问题应该不大。”她缓缓开口，给出了初步的回应，“药品也会尽量满足。但是撤离预案……”她沉吟了一下，语气严肃，“这涉及到最高级别的安全条例，我需要详细汇报你的情况和这份情报的价值，由上面定夺。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只能说……如果你的价值足够，组织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位同志。”
这个回答在丁陌的预料之中。军统不可能轻易给出那种承诺，但“不会轻易放弃”这句话，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的软化。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这个话题进入军统高层的视野。
“我明白组织的难处。”丁陌适时地表现出理解，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细长的胶卷筒，极其隐蔽地推到苏念卿手边，“这是厂区的具体坐标和外围巡逻的初步规律，还有一些我拍到的疑似物资堆放点的照片。更详细的内部结构，等我确认了后续支持到位，再想办法。”
他给出了部分“货物”，显示了诚意，也将更关键的部分与“后续支持”挂钩。
苏念卿迅速将胶卷筒收好，脸色缓和了一些：“我会尽快把情况和你的要求汇报上去。你自己务必小心，松本优子那边……多加留意。”
“我会的。”丁陌点点头。
交易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各自算计的氛围中达成。没有剑拔弩张，只有心照不宣的交换。
离开茶楼，丁陌混入熙攘的人群。他知道，军统需要时间核实情报，也需要内部讨论他的要求。而他，利用这次“待价而沽”，不仅稳妥地抛出了第一份重量级情报，为自己争取了更充裕的资源，更重要的是，将“安全保障”这个议题，成功摆上了台面。
接下来，就是等待军统的反馈，以及，将那份为红党准备的、内容相近但角度不同的预警，通过另一条秘密渠道，悄然送出。
乱世之中，情报是筹码，而如何出牌，则需要审时度势的智慧。这一次，他选择了更符合军统风格的低调与务实，将锋芒藏于诚恳之后，效果似乎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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