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式茶楼那场看似平和的交易，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下涌动的却是军统上海站内部骤起的波澜。
苏念卿带着那个细长的胶卷筒和丁陌提出的“支持请求”，返回了位于法租界一处秘密据点。她第一时间将胶卷冲洗出来，照片上模糊但依稀可辨的厂房轮廓、标注清晰的坐标地图，以及用铅笔细心记录的巡逻时间差，都显示出这份情报并非空穴来风。
然而，正是这份情报的“高质量”与“完整性”，反而加深了她以及她身后分析人员的疑虑。
简陋的暗房内，红灯映着苏念卿略显凝重的脸。她对面站着上海站情报科副科长，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色沉静的中年男人，代号“掌柜”。
“你怎么看，‘青石’这次的表现？”“掌柜”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审慎。
“太顺利了。”苏念卿直言不讳，指尖点着刚刚晾干的黑白照片，“他一个刚站稳脚跟的底层文员，就算有些门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如此精准地锁定日军核心行动的中转枢纽？连巡逻规律都摸得这么清楚？这不合常理。”
“掌柜”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有两种可能。第一，他背后另有高人，或者他本身就不是简单的‘竹下贤二’。第二，这是日本人设下的圈套，用一份半真半假、足以让我们动心的情报，引我们上钩，目的是找出我们在上海站的行动网络，或者……测试‘青石’的忠诚。”
“我更倾向于第一种，但第二种可能性绝不能排除。”苏念卿蹙眉，“他提出的要求，经费、电台、药品都在情理之中，但那个‘安全保障’的诉求……听起来合情合理，细想却有些微妙。像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或者说……在为可能的暴露留后路。”
“掌柜”沉吟片刻：“这份情报价值太大，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但必须核实。两条腿走路：一，立刻动用我们在日伪内部的其他渠道，交叉验证城西码头区的情报；二，对‘青石’进行更深入的背景审查和忠诚度测试。上次的清除指令暂缓，但监视等级提到最高。”
“明白。”苏念卿点头，“我会安排下一次接头，进行试探。”
“注意方式，”“掌柜”叮嘱道，“不要打草惊蛇。如果他真是我们的人，这样的试探会寒了心。如果他是鬼……也要让他自己露出马脚。”
……
丁陌对于军统的疑虑早有预料。他深知自己展现出的能力与所处位置之间的“不匹配”，必然会引起猜忌。他并不慌张，反而觉得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有让对方觉得难以掌控，但又舍不得放弃，他才能在这危险的钢丝上走得更加自如。
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在领事馆内扮演着“竹下贤二”，认真完成武藤交代的简报筛选工作，偶尔与中村“偶遇”获取流言，甚至刻意在佐藤弘面前流露出对松本优子调查进展的“担忧”，进一步巩固这条恐惧纽带。
同时，他也在为应对军统的试探做准备。他知道，对方很可能会从情报来源和动机两方面入手。
几天后，新的接头指令传来，地点在一家嘈杂的百货公司顶楼天台。
傍晚时分，天台上风很大，视野开阔，便于观察是否被跟踪。苏念卿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工装，靠在栏杆上，看着城市的灯火逐一亮起。
丁陌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没有说话。
“情报核实了。”苏念卿开门见山，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城西码头区，确实有异常活动，与你提供的信息基本吻合。”
丁陌心中一定，知道第一步稳了。他淡淡应道：“嗯。”
“但是，”苏念卿话锋一转，侧头看向他，目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站里有些老同志不太理解。以你‘竹下贤二’的身份和入职时间，接触到这种层级的情报……似乎有些太快了。他们担心……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她措辞谨慎，但质疑的意思表露无遗。
丁陌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他没有辩解，反而顺着她的话，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和无奈：“我知道。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像在做梦。可能……是运气吧。”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有一部分信息，是从佐藤弘那里旁敲侧击来的，他好像很怕我，什么都敢说一点。还有一些……是我偷偷翻了武藤课长废弃不用的草稿纸和往来信件底稿拼凑的，他有时候会把一些不成熟的想法随手记下来然后扔掉……再加上中村那边听到的运输队抱怨……东拼西凑，连蒙带猜，才有了这点东西。”
他将情报来源归结为“运气”、“旁敲侧击”、“翻垃圾”、“拼凑”和“连蒙带猜”，极大地淡化了自身的能力和作用，将成功归于偶然和冒险，这反而更符合一个急于立功、有点小聪明的底层潜伏者形象。
“翻废弃草稿？”苏念卿捕捉到这个细节，追问，“你不怕被发现？”
“怕，当然怕。”丁陌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后怕，“但武藤课长最近脾气不好，办公室没人敢随便进去，我又是负责整理文件的，有机会……就冒险试了试。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好运了。”他适时地暗示了风险的增加和后续获取情报的难度。
苏念卿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丁陌的眼神坦诚中带着一丝侥幸和不安，完美地掩饰了眼底深处的冷静。
“以后不要这么冒险。”苏念卿最终说道，语气缓和了一些，“你的安全最重要。站里已经原则上同意了你的一部分请求，经费和部分药品会尽快拨付。电台和……其他事项，还需要时间。”
“我明白，谢谢组织。”丁陌表现出感激，然后适时地递上新的“作业”——一份关于日军可能利用铁路线进行物资快速转运的推测分析，内容依旧是真假掺半，有价值但不算核心。
这是他抛出的又一块骨头，既能维持自己的价值，又不会过于惊世骇俗。
苏念卿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收好。“你自己小心，松本优子不是易与之辈。”
“我会的。”
离开天台，丁陌融入楼下熙攘的人群。他知道，这次试探暂时过去了。军统的疑虑不会完全打消，但至少，他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并且用新的“成果”维持了合作的必要性。
军统疑虑，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会轻易消失。
但他早已习惯在剑刃下行走。
接下来，他需要将更多的精力，投向那条更为隐秘、也更为重要的“天使投资”线路。军统这边的资源要榨取，红党那边的“长期投资”更不能放松。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关于城西码头区情报的“匿名版本”，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
是时候，进行第二次投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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