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管道深处渐渐消失,最终只留下水滴击打水泥地面的单调回响。
那声音不紧不慢,精准地敲打在人的神经上。
小隔间里顿时安静得有些过分,只剩下严观教授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将一切包裹,只有通风口投下的那一小方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反而让阴影显得更加深邃。
林怀安后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高度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疲惫感就如同潮水般涌遍全身每一寸肌肉,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抬起手,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
严观教授就坐在他对面,借着那点可怜的光线,正小心翼翼地卷起自己左腿的裤管。
他的脚踝处肿起老高,皮肤透着不健康的青紫色,与周围苍白的皮肤形成刺目对比。
老教授从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摸索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盒子,打开后里面是几种分装好的草药膏和一卷干净的、略显粗糙的布条。
他熟练地用指尖挖了一小块墨绿色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肿痛处。
冰凉的药膏接触皮肤时,他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然后开始用布条进行包扎,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有额角细微的汗珠暴露了他在忍耐。
“教授,您这伤……其实你可以不跟来的。”林怀安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疲惫和长时间屏息而有些沙哑,像砂纸摩擦。
“不碍事。”严观头也没抬,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手上包扎的动作丝毫未停,“其实以前野外考察时就落下了病根子,这次的伤不过是让它显得更严重了。
“山里头寒气重,稍微走点远路或者受点凉就容易犯。”
他打好最后一个结,将裤腿小心放下,这才抬起头,目光透过那副镜片上有细微划痕的眼镜落在林怀安脸上,那双属于学者的眼睛虽然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依旧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本质。
“比起我这个老头子,怀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刚才……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他刻意在“刚才”两个字上微微停顿,意有所指。
林怀安知道严观意有所指的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那块黑色结晶沉甸甸地硌在那里,散发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
“还好,”他选择了一个比较模糊的回答,随即转移了话题,也是他此刻确实关心的问题,“教授,您之前提到,‘蛛网’可能在利用情感能量做些什么,甚至可能制造出像小楼里那种东西……您是不是有更具体的发现了?”
严观将药盒收回那个看起来饱经风霜的帆布包里,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受伤的脚踝尽量舒服些,避免压迫。
他沉吟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点,似乎在组织语言,将零散的线索串联成逻辑。
“谈不上具体的发现,更多是基于现有线索的推测和交叉验证。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副本规则吗?
“无论是便利店的情绪碎片结算,还是画室里被直接抽取的具象化的色彩,本质上,都是一种对‘人类情感’或者说‘精神能量’的提取和利用。”
他顿了顿,看向林怀安,确保对方跟上了自己的思路。
林怀安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几乎刻骨铭心。
他那些被归序盯上并“收集”走的收藏品,每一件都承载着或强烈或深沉的情感。
“而‘蛛网’,”严观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在这寂静的环境里却格外清晰,“他们的手段,虽然表现形式更暴力,更直接,充满破坏性,但内核似乎有相似之处。
“他们使用的那些制式武器,造成的奇特伤口,残留的能量波动……都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把某种纯粹的情感暴力地剥离,再提纯,然后强行灌注或引爆。
“这种粗暴的方式,本身就会产生大量的‘精神废料’,或者说……‘情感毒素’。”
他抬起手,指了指地下空间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深处。
“旧城区,尤其是这种被时代遗忘、秩序崩坏的角落,会长期积累绝望、恐惧、愤怒、贪婪这类负面情绪,它们浓重得像化不开的淤泥。
“‘蛛网’的活动,无论是他们主动进行的某种我们尚不清楚目的的实验,还是无意识的能量泄漏,都可能像在已经发酵的沼泽里投入了高效的催化剂,大大加速了某些扭曲的事物的滋生。
“那小楼里的存在,气息阴冷粘稠,充满吞噬一切的恶意,或许就是这种特定环境下孕育出的一个比较典型的‘产物’。”
典型的怪物。
林怀安在心里无声地补充道。
一想到那种仿佛能冻结灵魂,并且粘附上来汲取生机的冰冷恶意,他就觉得胸口又开始发闷,像压了块石头。
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危险。
不仅仅是那些不知何时何地就会突然降临、规则诡异的副本,连原本熟悉的现实世界的阴影褶皱里,也开始爬出这些超出理解范围的东西。
“那我们……”林怀安刚说了两个字,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就被严观抬手打断了。
老教授的手势很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老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无奈的、带着点自嘲意味的微笑,眼角的皱纹因此而加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怀安。觉得前路艰难,危机四伏,敌暗我明,手里能打的牌少得可怜,对吧?”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刚刚包扎好的却依旧隐隐作痛的脚踝,动作轻柔。
“我这把老骨头,跑不快,打不动,正面交锋能做的实在有限。但至少,”他话锋一转,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有神,“我这双眼睛,这个脑子,还能看点东西,记录点现象,想点问题。
“观察、分析、推理,这是我的老本行,也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
他目光扫过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临时避难所,最后重新定格在林怀安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利用好每一分来之不易的喘息机会。保存自己,恢复体力,同时尽可能地收集信息,尝试去理解这个正在发生剧变的世界,摸清它的新规则。
“就像你之前试探那个存在一样。”
他再次提到归序,语气平和,如同在讨论一个复杂的实验对象。
“虽然过程极其冒险,后果难测,但确实为我们提供了非常宝贵、独一无二的观测数据和行为样本。”
提到归序,林怀安沉默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划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之前紧紧握住那块黑色结晶时,那刺骨铭心的冰冷触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教授,您觉得……祂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已久,像一个无解的谜题。
一个拥有无法理解的近乎规则般力量的存在,行为模式难以捉摸,动机成谜,却又偏偏对他那些在旁人看来如同“破烂”的收藏品情有独钟。
严观缓缓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某个不可知的维度。
“不知道。以我们目前的认知和掌握的信息,甚至无法做出一个可靠的假设。
“或许是某种未知规则的具象化身,或许是来自更高维度的观察者或干涉者,甚至可能……
“是这个世界本身为了应对某种巨变而产生的、我们无法理解的免疫机制或者清理程序。”
他顿了顿,将飘远的思绪拉回,看向林怀安,语气变得异常肯定和严肃。
“但有一点,基于迄今为止的所有观察,我几乎可以确定,”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看到林怀安的灵魂深处,“祂对你,是特殊的。”
“特殊?”林怀安咀嚼着这个词,感觉有点荒谬,甚至带着点讽刺。
被一个这样难以理解且动辄带来未知后果的存在“特殊”对待,实在很难说是一件值得高兴或者庆幸的事。
“收集,尤其是这种目标明确的收集行为,本身是一种强烈的指向性行为,排除了随机性和无目的性。”
严观试图用更理性、更学术的方式去剖析这难以理解的现象。
“祂的目标明确,几乎无视其他一切干扰,包括更具威胁的目标或者更显眼的能量源。
“这不符合随机猎食者或单纯能量汲取者的行为模式。
“而且,祂这次回应了你的‘信号’,无论那信号本身多么微弱和非常规,哪怕回应方式依旧难以理解,但这本身就意味着,你们之间的某种单向或双向的‘联系’已经建立了,并且可以被特定方式触发。
“关键在于,我们该如何理解这种联系的本质,以及后续该如何谨慎地应对。”
如何应对?林怀安心里也没底,一片茫然。目前看来,除了尽量保护好自己身上剩下的可能被祂盯上的物品,似乎也没有更有效的办法。
他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地想,要是哪天身上实在没东西可被“收集”了,祂是不是就会失去兴趣,转而去找别的目标?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就先苦笑着否定了。
按照严观的推测,归序感兴趣的恐怕不仅仅是物品本身的物理形态,更核心的是附着其上的、独特的情感能量印记。
只要他还活着,还在经历,还在记忆,还在产生新的情感联结,似乎就很难彻底摆脱这种潜在的“吸引力”。
这简直像一种无法摆脱的诅咒。
算了,还是想些开心的事吧。
记忆里的画面带着夕阳暖融融的色调。
那时夕阳的余晖像是打翻的蜂蜜,把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孙婆婆就坐在树下的那个被磨得光滑的石凳上,身边放着一个旧竹篮,慢悠悠地择着一种叫“灰灰菜”的野菜。
那野菜是旧城区边缘荒地少数还能顽强找到的可食用植物之一,味道带着点涩,但能填肚子。
陈寻不在近前,她在院子另一头,默不作声地检查着那堵低矮土墙的薄弱处。
她手里拿着半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砖头,这里敲敲,那里补补,把一些松动的砖块重新塞紧,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沉默而专注,像一只守护领地的母豹。
严观教授则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那点宝贵的天光,翻阅着他那本永远随身携带的、页脚都卷边泛黄了的厚笔记本,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时不时拿起手边的一根小树枝,在脚下的泥地上写写画画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符号和算式。
而林怀安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他好像是在帮孙婆婆修理一个需要上发条的旧闹钟。
那是孙婆婆老伴留下的遗物,蒙尘已久,早就停摆多年了。
他并不精通此道,连半吊子都算不上,只是凭着一点对机械结构的粗浅理解和一股子不认输的耐心,借助孙婆婆找来的几样简陋工具,一点点拆卸,用小刷子清理内部的积尘和锈迹,尝试着调整那些细小的齿轮,判断哪个环节可能出了问题。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野菜的清新,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炊烟味道。
林怀安将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精密的零件上,用一把小镊子小心地夹起一个看起来有点变形的细小弹簧,心里想着,也许修好的不仅仅是一个闹钟,而是某种与过去正常生活的微弱连接,一种在动荡中对“秩序”和“完好”的徒劳挽留。
现在想来,那种专注于一件具体而微小的、与生死存亡无关的琐事的感觉,那种暂时忘却外界威胁的平静,竟然显得如此奢侈,恍如隔世。
或许,在朝不保夕疲于奔命的逃亡路上,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碎片,这些看似无用的坚持和努力,才构成了支撑人心不至于彻底滑向绝望深渊的细微基石。
“想起孙婆婆那边了?”严观的声音温和地把他从短暂的回忆旋涡里拉了回来。
老教授似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情绪的细微变化,这或许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洞察力。
“嗯。”林怀安没有否认,轻轻吐出一个音节,目光依旧有些失焦,仿佛还能看到那暖色的夕阳。
“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虽然分开时间不算长,但在这个世道,任何分离都可能意味着永别。
“孙婆婆是个有智慧、有定力的人,她经历过的风雨比我们想象的多。那个小院,看着不起眼,恐怕也比我们看到的要坚固,要复杂。”
严观安慰道,虽然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基于理性分析的美好祝愿,试图驱散不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尖锐清晰的刺痛感,毫无征兆地突然从他胸口印记的位置传来。
不是之前面对小楼怪物或者“蛛网”追兵时那种持续的灼痛或闷痛,更像是一根被冰浸过的极其纤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力度不大,却瞬间穿透了皮肉,直抵神经末梢,让他头皮一阵发麻,后背寒毛直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从地上一惊而起。
这感觉来得极其突兀,去得也极快,如同幻觉般眨眼就消失了,只在感知中留下一缕冰凉的余韵。
但林怀安知道不是错觉。印记传来的感觉从未出过错。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对面的严观,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老教授也正好看向他,镜片后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惊疑与凝重。
严观虽然不像他一样有那种直接源于印记的、近乎本能的危险感应,但对周围环境能量波动的感知似乎天生就极为敏锐。
“你也感觉到了?”林怀安压低声音,几乎是气音,心脏在胸腔里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像擂鼓一样。
严观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他侧过头,屏住呼吸,极力倾听着隔间外面幽深管道里的任何一丝异样动静。
“很短暂,很尖锐……像是一次微型的能量脉冲,或者某种高频信号的瞬间释放……方向,”他仔细分辨着那转瞬即逝的感觉残留,不太确定地指向黑暗深处,“好像是陈寻姑娘离开的那边。”
难道陈寻出事了?
是遇到了埋伏?还是触发了什么危险的机关?
或者是……碰到了比小楼里那个更麻烦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林怀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站起身,动作太快太急,瞬间牵扯到了肋下和肩膀上还未完全缓解的伤痛,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额角渗出细汗。
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
“我去看看!”他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目光已经投向了隔间外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等等,怀安!”严观急忙出声阻止,声音因为急切而提高了些许,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情况不明,敌友未分,不要贸然行动。
“陈姑娘身手不凡,警觉性很高,未必就是她遇到了麻烦,也可能是她触动了这地下某些我们之前没有发现的防御机关或者废弃设施残留的机关,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深深的忌惮:“是这地方本身存在的别的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林怀安冲到嘴边的反驳话语硬生生停住,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努力平复如同脱缰野马般狂跳的心脏。
他将全身的感官提升到极致,像雷达一样仔细感知着周围任何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试图捕捉到更多线索。
然而,除了远处那持续不断的“嘀嗒”水滴声,隔间内外似乎再没有其他异常的声响或动静。
那股尖锐如冰针的刺痛感也没有再次出现,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误报。
但那种仿佛被什么东西在暗处冷冷窥视的感觉,却并未完全散去,像一缕阴冷的蛛丝,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寂静重新如同厚重的帷幕般笼罩下来,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意味和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们此刻就像站在一片看似平静实则脆弱的薄冰上,神经紧绷,不知道下一步踏出,脚下看似坚固的支撑是否会骤然开裂,将其拖入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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