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澄澈。北疆的天蓝得像是水洗过的宝石,阳光透过开始泛黄的杨树叶,在干休所的水泥路面上洒下细碎的金斑。
顾长风拎着菜篮子从服务社回来,篮子里装着老伴儿点名要的嫩豆腐、一小把香菜,还有两个孙子爱吃的苹果。
退休三年了,他开始享受这种琐碎而具体的日常——记得家里每个人的喜好,记得柳映雪做汤时豆腐要切多薄,记得小孙子吃苹果非要削皮切成小块。
走到自家小院门口,他停下脚步。院子里,柳映雪正蹲在花圃边,小心地给几株菊花培土。她穿着浅灰色的确良衬衫,头发在脑后挽成整洁的发髻,几缕银丝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她做得很专注,没注意到丈夫回来。
顾长风就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儿。四十年的岁月从眼前流过——那个在山东妇救会里眼神倔强、藏着深深郁气的年轻女子;那个在公审大会上条理清晰、字字如刀的离婚原告;那个在北疆寒夜里为他挑灯补军装的妻子;那个在产房外握着他的手说“别怕”的四胞胎的母亲......如今,都沉淀成了眼前这个蹲在秋阳里侍弄花草的、从容安宁的身影。
“看什么呢?”柳映雪忽然抬头,看见门口的丈夫,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瓣。
“看你。”顾长风也笑,推开院门走进去,“这几株菊花养得真好。”
“去年移栽的,今年总算要开了。”柳映雪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说是叫‘金背大红’,等开了给你看,背面真是金色的。”
顾长风把篮子递过去:“豆腐买回来了,嫩着呢。”
“正好,中午做个豆腐丸子汤。念念下午带孩子们过来,他们爱喝。”柳映雪接过篮子,动作自然流畅,像是过去几十年里重复了无数次的寻常午后。
事实上,这确实是他们如今的日常。三胞胎都已成家立业:长子顾卫国和老三顾卫军都找了同学,扎根科研,两个人的四个孩子都是送到他们身边长大的,顾卫民在大学教书,娶了个同行,生了一儿一女,带在身边;三个小儿子,老四读的军校,分到部队,已是连级干部;老五学了医,在省城医院;老六最有意思,没像哥哥们走体制内的路,改革开放后折腾起了边贸,脑子活络,生意做得不错。小女儿念念恋家,读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回了东北,当了中学老师。
最让柳映雪欣慰的是,七个孩子年龄相差大,但感情都很好。虽然散在不同的城市,但逢年过节总要聚齐。
午饭简单,一汤一菜,两碗米饭。饭桌上,老两口聊着家常。
“念念上午来电话,”柳映雪给丈夫夹了块豆腐,“说萌萌这次期中考试拿了年级第一,小姑娘自己不好意思说,还是老师告诉她的。”
萌萌是顾卫国的女儿,今年初二,性格像极了小时候的念念——文静,内秀,但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头。
顾长风笑:“随她爸。爸爸小时候学习也不用咱操心。”
“也不随我,”柳映雪故意说,“我小时候可没条件好好上学。”
“但你后来补上了啊。”顾长风认真地看着妻子,“夜校、培训班,你哪样落下了?那些笔记到现在还收在箱子里呢。”
这话不假。柳映雪那些年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做的笔记工工整整,从扫盲课本到会计原理,从党的政策到育儿知识,几十个笔记本,是她追赶时代的足迹。
吃完饭,顾长风主动收拾碗筷。柳映雪泡了壶茉莉花茶,两人移到院里的藤椅上。午后的阳光暖而不燥,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挂着一串串紫莹莹的果实。
“建华来信了。”顾长风从口袋里掏出信,“说是淑兰退休了,俩人打算明年春天去旅游,第一站就来咱们这儿。”
柳映雪展开信纸,弟弟工整的字迹跃然纸上。信里说了南方的近况,说了孩子们的发展,最后一段写道:“姐,有时候夜里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淑兰,想起那年你们从北疆来,咱们一大家子坐在院子里聊天。那会儿仗刚打完,觉得能活着、能团圆,就是天大的福分。现在日子好了,这福分更觉得厚重。盼明年相见,咱们好好说说话。”
柳映雪的手指轻轻拂过信纸。是啊,一转眼,父亲去世快十年了。老人家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离去的,头天晚上还在电话里跟外孙们说笑。追悼会上,组织给的评语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但柳映雪觉得,父亲最在意的评价,应该是儿女们红着眼眶说的那句“是个好爸爸”。
“明年春天,”柳映雪叠好信纸,“咱们院子里的梨树该开花了。正好让他们来看看。”
“梨花开了,咱们也四十年了。”顾长风忽然说。
柳映雪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是结婚四十年。一九四九年春天,她拿到离婚判决书的第二年,和顾长风在组织批准下结了婚。没有大操大办,就在部队的会议室里,战友们凑了些糖果花生,首长当证婚人。她记得那天也像现在这样,阳光很好。
“四十年了......”柳映雪喃喃重复,看向身边的丈夫。他的鬓角早已全白,腰板却还挺直,那是多年军旅生涯留下的印记。那双曾握过枪、批过文件的手,现在正稳稳地端着茶杯。
“委屈你了。”顾长风忽然说,“跟我在这儿,离孩子们都远。”
柳映雪摇摇头:“说什么呢。这里挺好,清静。孩子们有孩子们的生活,咱们有咱们的日子。”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再说,当年要不是你,我可能走不出那个泥潭。”
这是他们很少触及的话题。那些前尘往事,早已被岁月包裹成坚硬的琥珀,封存在记忆深处。不是遗忘,而是不必时时提起。
顾长风握住她的手。老人的手有些粗糙,掌心温暖:“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我最多......就是递了根棍子。”
柳映雪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有点热。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重生后第一个清醒的早晨,她在心里发的誓:这辈子,再不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她做到了。而更幸运的是,在夺回自己命运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愿意并肩同行的人。
下午三点,念念带着大哥的两个孩子来了。十四岁的萌萌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见到爷爷奶奶,还有些腼腆。八岁的小孙子磊磊则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院子,举着手里卷起来的画:“爷爷奶奶看!我画的!”
画上是歪歪扭扭的一家六口——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和自己,站在一个有花有树的房子前。柳映雪仔细看着,指着画上那个穿着裙子的小人:“这是姥姥?”
“嗯!”磊磊用力点头,“姥姥爱穿裙子!”
大家都笑了。柳映雪确实有几条裙子,是念念给买的,料子好,款式大方,她偶尔出门做客时会穿。
念念从包里拿出个纸盒:“妈,给您带了稻香村的点心,您爱吃的枣泥酥。”
“又乱花钱。”柳映雪嗔怪,眼里却是笑意。
“没花钱,学生家长送的,人家从北京带回来的。”念念如今说话做事,越来越有柳映雪年轻时的干脆利落,只是多了几分书卷气。
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吃点心。萌萌小声地给爷爷背她新学的古文,顾长风听得认真,不时点头。磊磊缠着奶奶讲“以前的故事”,柳映雪就挑些有趣的讲:北疆的冬天怎么腌酸菜,她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怎么摔了跟头,干休所刚建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
“奶奶真厉害。”磊磊听得眼睛发亮。
柳映雪摸摸孙子的头:“不是奶奶厉害,是赶上好时候了。”
夕阳西下时,天边泛起绚烂的霞光。橘红、金红、紫红,层层叠叠地晕染开来,把整个小院都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葡萄架下,光影斑驳;菊花丛中,花瓣边缘镶上了金边。
晚上睡觉前,念念忽然说:“妈,我们学校下个月校庆,想请几位有代表性的老一辈女性做分享。校长亲自点名想请您去,讲讲您这些年的经历。”
柳映雪有些意外:“我一个退休老太太,有什么好讲的。”
“您可不是普通老太太。”念念挽住母亲的手臂,“校长说,您的人生经历,特别是女性自立自强的部分,对现在的学生很有教育意义。”
顾长风在一旁说:“去吧。你的故事,该让更多人知道。”
孩子们睡下了,老两口重新在院里坐下。
“真去讲啊?”柳映雪问。
“讲。”顾长风说,“不过不用讲那些苦的、难的部分。就讲讲你怎么学习,怎么工作,怎么把孩子们养大,怎么种出这么好看的花。”
柳映雪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也好。”
顾长风起身,打开廊下的灯。柔和的灯光洒下来,照亮小院一角。
“进屋吧,该休息了。”他说。
柳映雪站起身,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满院的菊花。在灯光下映衬里下,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显出沉静的轮廓。
“明天该开了。”她说。
“嗯,明天该开了。”顾长风应道,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两只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握在一起,温暖,安稳,并肩走进亮着灯的家门。
但柳映雪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那些菊花会如期绽放。金背大红,背面真的是金色的,在秋阳下,会像极了四十年前,她决定走向新生活时,心里燃起的那簇光。
而这一生,从惊回旧梦到夕照满庭,她终于把那份光,守成了满院的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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