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岛的硝烟散去，边境线上恢复了一种带着警惕的平静。顾长风因在战斗中的出色指挥，受到了上级的嘉奖，肩上的责任也更重了几分。然而，战争的阴影刚刚退却，生活的浪潮便再次以它特有的方式，拍打着这个家庭。
一九七零年的春天，柳映雪发现自己竟然再次怀孕了。这个消息，对于已经年近四十、且早已将全部身心投入工作和抚养三个半大小子的她来说，不啻于一声惊雷。大宝、二宝、三宝都已经十六岁，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她甚至已经开始模糊地设想他们将来上大学、成家立业的情景。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让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既有措手不及的慌乱，也有一丝深埋心底的、属于母亲的柔软悸动。
当她将这个消息告诉顾长风时，这个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汉子，也愣了好一会儿，随即，一种复杂的神情掠过他的脸庞。他握住柳映雪的手，声音低沉：“这个年纪了……辛苦你了。也……挺好的，家里又能添点热闹了。”他的话里，有关切，有责任，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与年龄不甚相符的赧然。
大姨周陈氏，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只是默默地开始翻找家里柔软的旧布料，准备给小生命做襁褓和尿布，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做这些精细活计时，格外轻柔。她的行动，给了柳映雪无声的支持和安定的力量。
就在柳映雪小心翼翼地安胎，适应着再次成为准妈妈的身份时，国家的政策风向，也开始清晰地吹拂到这个边境的家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部队子弟学校里的高三学生，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重大分流。
老大顾卫国，作为应届毕业生，首当其冲。以他的学习成绩和对数学的热爱，本可以期待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继续深造。但政策如此，个人的愿望必须服从国家的号召。
晚饭后，顾长风将卫国叫到书房，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卫国，你是大哥，下面的弟弟们都看着你。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号召，是锻炼你们年轻人的大熔炉。你有什么想法？”顾长风看着眼前已经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眉宇间带着沉稳之气的长子，语气凝重。
顾卫国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爸，妈，我明白。我去。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不会给家里丢脸。”他没有抱怨，也没有不甘，仿佛早已将个人的前途与国家的需要融为一体。他甚至开始思考，“也许……农村的田地规划、水利建设，也能用到数学知识。”
柳映雪看着懂事的大儿子，心疼得厉害，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角。她知道，这一去，山高路远，吃苦受累是免不了的。但她更知道，这是时代洪流，无法抗拒。
不久，分配名单下来，顾卫国被安排去了邻省一个偏远的知青点。出发那天，他穿着崭新的军便装（没有领章帽徽），胸前戴着大红花，身姿挺拔，像极了年轻时的顾长风。柳映雪和周陈氏给他准备了厚厚的行李，吃的、用的，塞了满满一大包。
“到了地方，常写信回来。照顾好自己，别逞强……”柳映雪一遍遍地叮嘱，声音哽咽。
“妈，放心吧，我能行。”卫国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看向父亲。
顾长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好好干！记住，你是个军人子弟！”
他又看了看眼圈微红的二弟卫民和抿着嘴的三弟卫军，沉声道：“你们俩，也要努力！”
送走了卫国，家里的气氛沉闷了好几天。柳映雪因为怀孕和惦念长子，精神有些不济。但生活还要继续，另外两个儿子的前途，也迫在眉睫。
幸运的是，就在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展开的同时，一部分中等专业技术学校（中专）也开始恢复招生。这给像顾卫民、顾卫军这样有特定专长、但通过大学路径受阻的青年，提供了一线希望。
在顾长风和柳映雪的支持和鼓励下，顾卫民和顾卫军都报名参加了中专的招生考试。考试就在本地举行。
放榜那天，好消息接连传来！
顾卫民凭借着他深厚的古文功底、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以及在农场钱教授暗中指点下积累的文史知识，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省城的师范学校中文班！这意味着，他将来很可能成为一名语文教师，继续在他热爱的文字世界里徜徉。
而顾卫军，这个动手能力极强、对机械有着天生直觉的小子，更是爆出了一个冷门——他居然考上了竞争极其激烈的省机械工业学校！他的理论知识或许不是最扎实的，但在实际操作和面试环节，他展现出的那种对机械结构的深刻理解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让考官大为惊叹，破格录取！
消息传来，全家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柳映雪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泪中带笑。顾长风紧锁多日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难得地露出了畅快的笑容。周陈氏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做一顿好的庆祝，嘴角也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很快，卫民和卫军也到了离家去上学的时候。相比于卫国远赴他乡的沉重，送别卫民和卫军，更多了几分对未来的期盼。
顾卫民背着他的书包，里面装着几本珍贵的古籍影印本（是钱教授悄悄赠予的），神情温和而坚定，他要去学习如何“传道授业解惑”。
顾卫军则提着一个大大的工具袋，里面是他自己宝贝的各种工具和零件，眼神里充满了对新知识、新天地的渴望，他要去探索那个由齿轮、连杆和发动机构成的奇妙世界。
家里一下子空荡了许多。曾经三个小子吵闹追逐的院子，如今只剩下柳映雪、顾长风、两位老人，以及那个尚在腹中、静静孕育的小生命。
柳映雪站在院子里，看着秋风中微微晃动的菜畦，心中百感交集。老大下乡，踏入了广阔天地，前途未知；老二老三考上中专，算是有了着落，走向了不同的专业领域；而自己，在步入中年之际，竟要再次迎接一个新的生命。
时代的浪潮，将她的三个儿子推向了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有分离的苦涩，也有成长的欣慰。
她摸了摸肚子，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胎动，一种混合着沧桑与希望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
她知道，生活，就是这样，在时代的裹挟与个人的坚韧中，不断地告别，又不断地迎来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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