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场回来后，一连几天，顾长风的心绪都难以平静。三个儿子被那三位身处逆境的老教授如此看重，既是意外的惊喜，也带来了沉甸甸的责任和难以言说的忧虑。他知道，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年代，与这些被“下放”的人扯上关系意味着什么，但眼睁睁看着儿子们的天赋被埋没，看着那些饱学之士的期望落空，他更于心不忍。
这天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夏夜的虫鸣透过纱窗，显得格外清晰。顾长风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书房看文件，而是将柳映雪和周陈氏都叫到了堂屋。昏黄的灯光下，三人的脸色都带着少有的凝重。
“映雪，大姨，”顾长风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缓慢，“前几天，我带孩子们去农场……看了老首长。”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柳映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担忧。她毕竟是妇联干部，对当下的形势比普通家属更敏感。周陈氏则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撩起眼皮看了顾长风一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那里，我们还遇到了三位教授……”顾长风将农场里发生的一幕，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出来，重点描述了三位老教授是如何如获至宝般地看中了三个孩子，以及他们那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期许。
柳映雪听完，惊讶地捂住了嘴，好半天才放下，眼神复杂地看着顾长风：“这……这是真的？赵教授、钱教授、孙教授……这可都是各自领域里鼎鼎有名的人物啊！卫国的数学，卫民的古文，卫军的机械……竟然都被他们……”她既是骄傲，又深感不安，“可是，长风，现在这形势，跟他们接触太危险了！万一被人知道……”
“我知道。”顾长风打断她，眉头紧锁，“这正是我担心的。可是，映雪，大姨，你们也看到了，孩子们不是普通的孩子。卫国对着数学题能废寝忘食，卫民捧着本旧书就能看半天，卫军更是……连枪械的细微毛病都能摸出来。这是他们的天性，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如果我们因为怕事，就硬把他们按在普通的模子里，耽误了，我这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周陈氏：“大姨，您经历得多，您看这事……”
周陈氏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段麻绳，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顾长风和柳映雪都以为她不会发表意见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纷扰的清晰：
“孩子是苗，看准了土，就得往深里扎。”她抬起眼，目光扫过顾长风和柳映雪，“那几位老先生，是沃土。现在上面盖了石头，挪不开，但根能悄悄伸过去。”
她的话一如既往的简练，却瞬间点醒了顾长风和柳映雪。不能明着来往，但可以暗中学习，汲取养分！
柳映雪眼睛亮了起来：“大姨说得对！不能明着拜师，但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孩子们的‘根’伸过去！卫国不是喜欢数学吗？赵教授能不能……偷偷给他列些书单，出些题目？卫民喜欢古文写字，钱教授那里肯定有真学问！还有卫军，孙教授要是能指点一二，比他自个儿瞎琢磨强百倍！”
顾长风重重地点了点头，思路豁然开朗：“对！秘密进行！这件事，仅限于我们三人知道，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包括孩子们，也要嘱咐他们，在农场看到、学到的一切，回家后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以后，我找机会，定期带他们去‘看望老首长’，实际上……是去上课！”
方针既定，接下来的细节就顺畅多了。三人压低了声音，仔细商量起来。
“去的机会不能太多，太频繁容易引人注意。”顾长风沉吟道，“一两个月一次，或者趁我下连队检查，绕道过去，比较稳妥。”
“孩子们的学习资料要处理好。”柳映雪心思缜密，“教授们给的书单、题目、笔记，都不能带回来。让孩子们在那里看，在那里学，记在脑子里。回来需要演算练习的，用别的本子，不能留下任何关联的笔迹。”
“要跟孩子们严肃地谈一次。”顾长风神色凝重，“他们都不小了，要让他们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不是游戏，关系到他们自己的未来，也关系到那几位爷爷的安全。必须学会守口如瓶。”
周陈氏听着他们的讨论，偶尔补充一两句关乎生活细节的提醒，比如：“带去的吃食，分匀些。”“孩子们的衣服，穿旧点。”这些看似琐碎的话，却蕴含着在特殊时期保护自身、不引人注目的朴素智慧。
最后，顾长风做了总结和安排：
“就这样定了。卫国那边，重点是数学，赵教授会给他开小灶，引导他往更深里学。”
“卫民跟着钱教授，不仅要学古文，练字，更要学做人、明事理的道理，钱教授一身风骨，本身就是最好的教材。”
“卫军就交给孙教授了，理论结合实际，农场里那些坏了的农具、机械，就是他最好的练习对象。但要反复告诫他，不准再私自拆卸任何重要东西，一切听孙爷爷的指导。”
“我会负责创造机会，保证安全。映雪，你留心孩子们平时的状态，做好掩护。大姨，家里这边，您多费心，把孩子们照顾好，别让他们因为琢磨这些事，耽误了正常的学校功课和休息。”
安排妥当，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并未减轻分毫。这是一场在时代洪流的夹缝中，为了下一代的未来，进行的隐秘而伟大的托付与接力。
柳映雪看着灯光下丈夫坚毅的侧脸和周陈氏沉静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未知风险的担忧，有对儿子们未来的期盼，更有一种一家人同心协力、共渡时艰的温暖与力量。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的命运，将与那几位远在农场、身处逆境的老者，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她们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守护好这条隐秘的知识传承之路，守护好这三个孩子身上，那或许能照亮未来的、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光芒。
窗外，夜更深了，星子疏朗。屋内，棋局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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