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寒冬终于在北疆迟来的春风中，显露出了退却的迹象。
虽然早晚依旧寒气袭人，但正午的太阳已经拥有了足够融化积雪的热力。
屋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地奏响着春天的序曲，被积雪覆盖了整个冬天的大地，终于重新露出了深褐色的、湿润的肌肤。空气中弥漫着冰雪消融后泥土特有的、清新而略带腥甜的芬芳。
家属院里的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清理院落，准备迎接短暂的耕种季节。
柳映雪家那个不算大的后院，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肆虐，显得格外空旷和杂乱，堆积着一些断枝落叶和去冬留下的煤灰痕迹。
周陈氏是最先行动起来的人。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对土地和季节变换的敏感，当第一缕带着暖意的春风吹过时，她那沉寂了一冬的眼神，便开始频繁地落在那片空旷的后院上。
她没有声张，只是利用每天三宝午睡的那一个多时辰，以及清晨天刚蒙蒙亮、全家都还未起身的功夫，拿着家里那把旧锄头和铁锹，默默地开始了清理工作。
她先是仔细地将地上的断枝、碎石捡拾干净，归拢到一角。然后，挥起锄头，开始翻垦那板结了一个冬天的土地。
她的动作不快，却极有章法，一锄头下去，深挖翻起，将底下湿润肥沃的泥土翻到表面，同时将草根和硬土块敲碎。那瘦削的、微微佝偻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雾或午后的暖阳下，像一尊沉默耕耘的雕像，只有锄头破开土壤的沉闷声响，和着她偶尔直起腰时轻微的喘息，证明着这项工作的艰辛。
柳映雪很快就发现了大姨的“秘密行动”。
那天她提前下班回家，远远就看见后院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弯腰劳作，额前的白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爬满皱纹的额角。
柳映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既感动又心疼。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转身回屋，也换上了一身旧衣服，拿起另一把铁锹，默默地加入了开荒的行列。
周陈氏听到动静，直起身，看到柳映雪，愣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地硬，慢点。”
“哎，知道，大姨。”柳映雪应着，学着周陈氏的样子，用力将铁锹踩进土里。她的手远不如周陈氏那样有力，没干多久，掌心就磨得发红，虎口震得发麻，但她咬着牙，没有停歇。
婆媳二人，一老一少，在这片沉寂了一冬的土地上，开始了无声的接力。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只有铁器与泥土碰撞的声音，和彼此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柳映雪负责将大块翻起的土坷垃进一步敲碎、耙平，周陈氏则用她那特有的细致，将地里的草根、石块一点点拣拾干净，堆成一个小堆。
“大姨，咱们今年种点什么好？”休息的间隙，柳映雪用袖子擦着汗，问道。
周陈氏望了望已经初具规模、变得松软平整的土地，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沉吟了片刻，用她那特有的、简练到极致的语言说道：“土豆，红薯，白菜，玉米。”
柳映雪立刻明白了大姨的考量。这几样都是耐旱、高产、易储存的作物，非常适合北地春季短、夏季干旱的气候，而且既能当菜，又能当粮，是应对可能持续困难时期最稳妥的选择。土豆和红薯块茎能提供充足的淀粉，白菜可以腌制成酸菜度过漫长的冬天，玉米则是重要的粗粮补充。
“好，就听大姨的。”柳映雪由衷地赞同。
土地整理好后，周陈氏不知又从哪儿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保存完好的种薯和种子。土豆是仔细切好的、带着健壮芽眼的薯块；红薯是挑选出的个头匀称、表皮光滑的块根，准备育苗；白菜籽和玉米种子则用旧布包着，干燥而饱满。
播种的日子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周陈氏用锄头在平整好的土地上开出深浅合宜的沟垄。柳映雪跟在她身后，小心地将土豆的芽块，芽眼朝上，按照一定的间距放入沟中，然后覆上土。
周陈氏则在另一边，仔细地点种玉米，每窝两三粒，覆盖薄土。两人的动作虽然生疏与熟练有别，但那份对土地的虔诚和对收获的期盼，却是相同的。
三个孩子也被这春天的劳作吸引，跑到后院来。大宝已经能摇摇晃晃地帮着递个小工具，二宝和三宝则蹲在地头，好奇地看着妈妈和大姨奶奶将那些奇怪的东西埋进土里，用小手指戳着松软的泥土，弄得满手满脸都是泥点，咯咯地笑。
顾王氏也抱着三宝，坐在后院门槛上，看着这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舒心的笑容。这个家，在经历了寒冬的严峻考验后，终于在这片被重新开垦的土地上，焕发出了新的活力。
播种完毕，周陈氏又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来提前晒过的、不那么冰凉的井水，细细地浇灌了一遍。清澈的水珠渗入深色的土壤，仿佛也注入了希望的养分。
做完这一切，周陈氏站在地头，望着这片倾注了她和柳映雪多日心血的土地，那双常年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罕见地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光。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泥土的手，轻轻抚摸着刚刚播下种子的田垄，仿佛在安抚，又仿佛在期待。
柳映雪站在她身边，看着大姨专注的侧影，看着她与这片土地之间那种无声却深厚的连接，心中充满了感慨。她知道，大姨种的不仅仅是土豆、红薯、白菜和玉米，她种下的是这个家庭应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底气，是让孩子们能健康成长的口粮保障，更是一种扎根于土地、不屈不挠的生存信念。
春风拂过，带来远处冰雪彻底消融的湿润气息。空旷的后院不再空旷，那一垄垄整齐的田埂，如同书写在大地上的诗行，静静地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柳映雪仿佛已经能看到，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一片怎样的郁郁葱葱。而这一切的希望，都源于身边这位沉默寡言、却用行动守护着这个家的大姨，和她那双永远也闲不下来的、神奇的手。她们播下的种子，终将在这北国的春天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结出足以抵御风雨的、沉甸甸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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