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秋日,天高云淡,阳光带着一种清澈的暖意。
当柳映雪从邮递员手中接过那个厚厚的、来自北京的信封时,指尖都因预感到内容而微微发颤。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屋里,靠在炕沿边,迫不及待地拆开。
顾长风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而随信掉落出来的那枚闪着金光的“1956国庆纪念”章和那张穿着笔挺受阅礼服、英气逼人的照片,更是让她呼吸一窒。
她先是拿起照片,指尖轻轻拂过丈夫威严而熟悉的面容,拂过那肩章上的星徽,拂过他胸前那些记录着烽火岁月的勋章,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混合着无比自豪、深切思念与难以言喻的激动的情感。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才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那封长信。信中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长安街的铿锵脚步声和天安门前的万众欢呼,撞击着她的心扉。
她仿佛能看到那钢铁洪流般的受阅队伍,能感受到顾长风心中那“承前启后的历史重任”。
当他写到“家与国,过去与未来,牺牲与希望,在这一刻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并提及她的付出时,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娘!大姨!快来看!长风的信!还有照片!”她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兴奋,朝着院子里喊道。
顾王氏和周陈氏闻声进来。顾王氏手上还沾着和面的面粉,周陈氏则提着一把刚摘下的、带着露水的小葱。
“咋了?长风信里说啥了?”顾王氏看到柳映雪红着眼圈却满脸喜色,连忙问道。
柳映雪将照片递过去,又将信里关于参加国庆阅兵的部分,激动地、语速稍快地念给她们听。
顾王氏接过照片,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着儿子那身从未见过的、极其威风的礼服和肩上闪亮的星徽,听着柳映雪念到“走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检阅”,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嘴唇翕动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连说了几个“好!好!我儿……我儿有出息!”她用手背抹着泪,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将那照片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儿子更近一些。
周陈氏默默站在一旁,目光也落在照片上。她看得比顾王氏更久,更仔细,从那笔挺的军装,到坚毅的眼神,再到背景里模糊却威严的天安门城楼轮廓。
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平静,但那双深邃的、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极浅的涟漪。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那涟漪平息后,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个无声的确认。
“得告诉老家!得让他爹、他哥嫂都知道!”顾王氏激动地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光耀门楣啊!”
这话瞬间点醒了柳映雪。如此荣耀,怎能不让远在山东、一直牵挂支持着他们的亲人共享这份喜悦?一种强烈的倾诉和分享的欲望在她心中涌动。
“对!娘,您说得对!我这就给老家写信,把长风信里说的,还有这照片,都寄一份回去!”柳映雪说着,立刻行动起来。她找来信纸和笔,又将顾长风的来信仔细看了两遍,心中默默打着腹稿。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大姨和婆婆鼓励才能提笔的新手学生了。夜校的学习,工作的锻炼,让她拥有了更强的组织能力和表达能力。她要在信里,不仅传递消息,更要传递出这份荣耀带来的震撼与感动。
她端坐在炕桌旁,铺开信纸,凝神静气,然后落笔:
“父亲大人尊前,兄长、嫂嫂钧鉴:
见字如面。
今日收到长风自北京军校寄来的家书及照片,心中激动万分,难以言表。亟需修书一封,将这天大的喜讯禀告父亲及兄嫂,与我们同享这份无上的荣光。
长风在信中说,他于十月一日,国庆七周年之际,作为解放军院校学员方队的一员,身着崭新礼服,肩佩少将军衔,光荣地走过了天安门广场,接受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领导的检阅!
父亲,兄嫂,你们可以想见,那是何等的场面!长风信中描述,长安街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当他们方队行至天安门前,口令一下,全体敬礼,正步前行,步伐铿锵,如同雷鸣,地动山摇。他们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城楼,心中充满了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与卫国之决心。他说,那一刻,他想到了过去牺牲的战友,想到了未来的责任,也想到了我们这个小家。他能有此殊荣,离不开党的培养,也离不开老家亲人们一直以来的默默支持与无私奉献。
随信寄去长风此次在北京拍摄的照片一张,以及他获得的国庆阅兵纪念章一枚,请二老和兄嫂仔细观看。照片上,长风身着受阅礼服,精神抖擞,英姿勃发。这身军装,这份荣耀,是长风个人的,更是我们整个顾家的骄傲!
长风在信中再三嘱托,要向二老和兄嫂问安,表达他对不能常在膝前尽孝的歉疚,以及对兄嫂辛勤操持老家、代他尽孝的感激之情。他说,他的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家庭的支撑。
家中一切均好,请勿挂念。三个孩子日益活泼健壮,母亲与大姨精心照料,诸事顺遂。我之工作与夜校学习亦在稳步进行。得知长风此等喜讯,我更觉鼓舞,定当努力进步,不负期望。
纸短情长,难述欣喜之情之万一。恳请父亲保重身体,兄嫂亦勿过于劳累。盼有暇时,能再团聚,共享天伦。
恭请
福安!
媳 映雪 敬上
一九五六年十月于北疆小城”
她写得很慢,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工整、有力,力求将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晰端正,仿佛这样才能配得上这份喜讯的庄重。
写完后,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顾长风的照片和那枚纪念章用柔软的干布擦拭干净,再用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连同自己这封信,一起装入一个厚实的大信封里。
在信封上写下山东老家的详细地址时,她的心中充满了郑重其事的感觉。这不仅仅是一封家书,这是一份捷报,一份来自首都北京的、带着无上荣光的喜讯。
“娘,我这就去邮局,把信寄了!”柳映雪拿着封好的信,对顾王氏说。
“快去快去!”顾王氏连连摆手,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骄傲和喜悦,“让你爹他们早点知道,也跟着高兴高兴!”
柳映雪点点头,又看向周陈氏。周陈氏正拿着那张照片,又一次默默地端详着,目光停留在顾长风胸前那些勋章上,久久没有移开。
“大姨,我去了。”柳映雪轻声说。
周陈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先前闪动过的微光似乎尚未完全散去。她极轻地“嗯”了一声。
柳映雪拿着信,快步走出了小院。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走在去往邮局的路上,脚步轻快,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分享的快乐和家庭荣誉感填得满满的。
她几乎能想象到,当这封信抵达山东那个熟悉的村庄,当父兄展开信纸、看到照片和纪念章时,那该是怎样一番激动和自豪的景象。
这份来自天安门的荣光,将通过这封薄薄的信件,照亮整个顾家老宅,成为这个家族,乃至未来许多年里,家族记忆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她,柳映雪,是这份荣耀的传递者,是与有荣焉的参与者,这让她感到无比的踏实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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