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巴蜀巫禋
第一部：书阁异响
第5章：《戏台安魂》
(起)
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
当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被锦官城厚重的云层吞没，整座城市仿佛瞬间被点燃。无数盏灯笼、气死风灯次第亮起，将大街小巷照得亮如白昼，光影摇曳，人流如织。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的烟火气、各色小吃的诱人香气、以及川剧锣鼓那高亢激越、穿透力极强的声响。
城隍庙前广场及周边街巷，已然成了欢乐的海洋。戏台上，锣鼓喧天，生旦净末丑轮番登场，水袖翻飞，唱腔嘹亮；戏台下，人山人海，叫好声、喝彩声、嬉笑声、小贩的吆喝声汇聚成一股沸腾的声浪，直冲云霄。舞龙舞狮的队伍在人群中穿梭，引得阵阵欢呼。便是那平日里最是肃穆的城隍庙宇，此刻也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摩肩接踵，祈求平安，告慰先人。
这是一场属于凡俗人间的、热气腾腾的盛大狂欢。所有的悲伤、忧虑、恐惧，似乎都在这极致的喧嚣与热闹中被暂时遗忘、冲刷殆尽。
然而，就在这片沸腾的欢乐边缘，仅一街之隔的大学校园，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显得格外幽深寂静。尤其是那座位于校园深处、在夜色中如同沉默巨兽般匍匐的老图书馆，更是透出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阴冷。
图书馆内，与外面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黑布帘幕遮挡，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只有图书馆中央，那根藏着“诅器”的主梁下方区域，点着七盏按照北斗七星方位摆放的油灯——七星灯。灯焰跳跃，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光芒，勉强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也映照出两张凝重无比的面孔。
老木匠与方圆，已然就位。
老木匠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深色粗布短褂，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如鹰。他手中拿着那套已然雕琢完毕、内蕴紫金雷纹的“七星镇煞楔”构件，以及各种鲁班秘传的工具，正做着最后的检查。
方圆则一袭青衫，静立于七星灯阵的“天枢”位，闭目调息。他怀中揣着那方盛放着苏半夏眉间发的温玉小盒，腰间悬挂着盛放五色灵土、辰州朱砂等物的布袋，识海之中，剑魂虚影沉浮，真武心法缓缓流转，将自身状态调整至巅峰。
辅助的工匠早已按照吩咐，在白天便已完成梁柱外部结构的加固，并留下了嵌入“镇煞楔”的卡槽，此刻已全部撤离。整个图书馆，如今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根梁柱深处，正在被外界喧嚣与内部准备所刺激、愈发躁动不安的凶物。
“时辰将到。”老木匠抬头望了望被黑布遮蔽的窗户，仿佛能穿透阻碍，感受到外面那达到顶点的欢腾声浪，沙哑开口，“人气鼎沸，阳亢至极，正是阴煞之物最为躁动，亦是最易被引出之时！方先生，可准备妥当？”
方圆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澈沉静，不见丝毫波澜，唯有深处一点剑芒隐现。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随时可以开始。”
老木匠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决然的光芒。他低喝一声：“吉时已至，先固其本！请先生助我，嵌入镇楔！”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动，竟异常敏捷地攀上早已搭好的脚手架，来到那根主梁的卡槽处。方圆同时而动，身形如青烟般飘起，落于老木匠身侧，双掌虚按于那套“七星镇煞楔”之上，精纯平和的纯阳真炁沛然涌出，将其完全包裹！
“咄！鲁班仙师在上，弟子今日，借天雷正气，镇邪祟，安乾坤！楔定——七星！”
老木匠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快如闪电，将那套闪烁着紫金色雷纹的桃木构件，精准无比地嵌入预设的卡槽之中！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暗合某种韵律，与脚下大地、与周围建筑结构产生着微妙的共鸣。
就在镇煞楔完全嵌入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那根主梁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那七盏北斗灯焰骤然蹿高，光芒大放！嵌入梁柱的雷击桃木构件上，紫金色雷纹以前所未有的亮度流转起来，发出低沉的、如同万千只蜜蜂同时振翅般的嗡鸣！
一股磅礴而纯正的雷霆正气，如同沉眠的火山骤然喷发，悍然注入古老的梁柱，并沿着木质结构飞速蔓延，瞬间贯通了整个图书馆的建筑框架！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阴冷、怨怼的气息，如同被烈阳照射的冰雪，发出一阵“嗤嗤”的异响，迅速消退、被压制！
图书馆内，那令人不适的阴森感，为之一清！
“固本”初步成功！七星镇煞楔开始发挥作用，暂时压制并隔绝了“诅器”与外界的联系，也为接下来的“安神”仪式，创造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战场”！
(承)
然而，两人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更加凝重。因为他们都能感觉到，在那被雷霆正气强行压制的梁柱深处，一股更加凶戾、更加疯狂、带着无尽怨毒与毁灭意志的气息，正如被困的凶兽般，疯狂地冲撞着新生的封印！那截指骨状的“诅器”，被彻底激怒了！
“它要反扑了！”老木匠厉声喝道，“方先生，准备‘安神’！老朽以‘地脉牵机阵’锁住此地气机，防止其邪气外泄伤及无辜！引出怨灵之事，拜托先生了！”
说话间，老木匠已从脚手架上一跃而下，落在七星灯阵之外。他双手连挥，数十根刻画着奇异符文的木钉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射向图书馆四周的墙角、柱基，深深钉入地下！同时，他脚踏罡步，手掐印诀，口中咒语声变得急促而洪亮！
“地脉听令，八方镇守！牵机引线，困锁邪灵！起阵！”
轰！
一股浑厚沉凝的力量，自地底深处被引动，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住整个图书馆的地基与框架！一道淡黄色的、肉眼难见的光膜自那些木钉之间升起，将图书馆内部空间暂时封闭起来，形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结界”！此举既能防止仪式失败邪气外泄，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诅器”与可能存在的、更深层地脉邪气的联系！
几乎在结界升起的同一时间，被雷霆正气死死压制的“诅器”，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与极致的束缚，发出了最后的、歇斯底里的反扑！
“桀——！！”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疯狂的嘶嚎，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方圆与老木匠的灵魂深处！那根主梁剧烈地震动起来，表面那紫金色的雷光竟被一股浓郁如墨的黑气强行顶起，相互侵蚀，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紧接着，那被老木匠以鲁班秘术暂时封住的、藏着指骨的孔洞处，黑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这些黑气在空中迅速凝聚、扭曲，化作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哀嚎，又仿佛化作无数只扭曲的、试图抓住一切的手臂，疯狂地向着方圆和老木匠扑来！浓烈的血腥气、诅咒的恶念、以及那种古老祭祀特有的野蛮与残酷，瞬间充斥了整个结界空间！
这是“诅器”凝聚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怨念与凶煞之气的具现化！其威力，远超之前泄露出的那些气息！
七星灯阵的火焰被这股凶煞之气冲击得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老木匠维持的“地脉牵机阵”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淡黄色的光膜剧烈波动！
“方先生！就是现在！”老木匠须发皆张，全力维持着阵法，嘶声大吼！
(转)
身处风暴中心的方圆，面对那扑面而来的、足以让常人瞬间心智崩溃的怨念洪流，眼神却依旧沉静如古井深潭。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并未直接以剑魂或雷法硬撼，因为那样即便能击散这些怨念，也可能伤及被囚禁其中的、可能存在的无辜残魂，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需要按照计划，将其“引”出来！
方圆双手迅速结印，体内真武心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识海中的剑魂发出清越的嗡鸣，却引而不发。他左手虚引，那盛放着五色灵土的玉盒自动打开，五色土粉飞洒而出，在他面前勾勒出一个简易的、不断旋转的五行法阵，暂时抵挡住怨念的冲击。
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取出了那个温玉小盒！
盒盖开启的瞬间，七根泛着纯净月白光华的发丝，仿佛拥有生命般自动飘飞而出，悬浮在方圆面前。那至阴至纯、却又带着苏半夏心甘情愿的善念生机的气息，如同在污浊的泥潭中投入了一颗璀璨的明珠，瞬间吸引了所有疯狂怨念的注意！
那些扭曲的人脸、挥舞的手臂，猛地一滞，随即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更加疯狂地调转方向，朝着那七根发丝扑来！对于这些纯粹由阴煞怨念构成的灵体而言，这种纯净的、蕴含着生机的阴气，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是它们渴望吞噬以壮大自身的“补品”！
“以阴引阴，假魂代形……就是此刻！”
方圆眼中精光爆射，双手印诀一变，体内纯阳真炁如同桥梁，小心翼翼地维系着那七根发丝构成的“假魂”，同时，口中念诵起真武一脉传承的《净天地神咒》，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涤荡寰宇、安抚灵魂的浩大力量：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八方威神，使我自然……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咒文声响起，如同春风化雨，又如同暮鼓晨钟，与外面庙会隐约传来的、带有安魂意味的戏曲唱腔奇异地交织在一起。那扑向“假魂”的怨念洪流，速度明显减缓了一丝，其中一些较为弱小的、扭曲的面孔上，甚至流露出了一丝迷茫与挣扎。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那藏于梁柱最深处的“诅器”核心——那截指骨的本体意识，似乎也被这纯净的阴气与安魂的咒力所迷惑、吸引！一股更加凝聚、更加黑暗、散发着源头邪恶气息的黑影，猛地从孔洞中钻出，如同一条发现了猎物的毒蛇，快如闪电般射向那七根发丝构成的“假魂”！
它上当了！
“就是现在！封！”
老木匠瞅准时机，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一枚刻画着“封”字的木符之上，随即将其狠狠拍向地面！
“地脉锁灵！封！”
地面之下，那被“地脉牵机阵”引动的力量骤然收缩，化作无数道无形的枷锁，缠向那道脱离本体的核心怨灵！
与此同时，方圆也动了！
他不再维持“假魂”，那七根发丝在核心怨灵扑至的瞬间，骤然化作点点纯净的月白光雨，将其稍稍阻滞。而方圆则并指如剑，一直引而不发的剑魂之力与真武雷法，于此刻轰然爆发！
“真武荡魔！敕！”
他没有攻击那被暂时困住的怨灵，而是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到极致、散发着凛冽寒光与破邪雷霆的剑气，如同九天落下的裁决之刃，精准无比地射向梁柱上那个藏着指骨本体的孔洞！
这一剑，意在断根！只要摧毁或彻底封印了作为力量源泉的指骨本体，这被引出的怨灵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嗷——！！”
那核心怨灵似乎感知到了本体的危机，发出一声惊恐而暴怒的尖啸，疯狂挣扎，老木匠布下的地脉枷锁发出“嘎吱”作响，眼看就要被挣脱！
千钧一发之际！
方圆识海中，那一直沉浮的剑魂虚影，骤然光芒万丈！一股远比他现在修为所能调动的、更加古老、更加浩瀚的意志，仿佛跨越了时空，悄然附着于那道剑气之上！
是山河社稷图的力量！是这片土地自身蕴含的、对那古老邪恶的排斥与镇压意志！
得到这股力量的加持，那道剑气威力暴增，瞬间撕裂了缠绕在孔洞外的残余黑气，悍然轰入了孔洞深处！
“咔嚓！”
一声清脆的、如同琉璃破碎般的声响，自梁柱内部传来！
那截疯狂散发邪气的指骨，在蕴含着真武雷法、剑魂之力以及山河意志的剑气冲击下，瞬间布满了裂痕，其内部凝聚的古老怨念与诅咒符文，被至阳至刚的雷霆之力与浩瀚的山川正气强行磨灭、净化！
指骨本体——被毁了！
(合)
就在指骨破碎的同一刹那，那被地脉枷锁困住、正在疯狂挣扎的核心怨灵，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量，发出一声充满了无尽不甘、怨毒，最终却化为一声解脱般叹息的嘶鸣，庞大的黑影瞬间溃散，化作无数缕精纯的阴气与残存的记忆碎片，消散在空气之中。
笼罩图书馆的浓烈怨气与凶煞，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那令人心悸的阴冷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清明与安宁。
七星灯阵的火焰恢复了稳定而柔和的光芒。老木匠布下的“地脉牵机阵”也停止了嗡鸣，淡黄色的光膜缓缓消散。
成功了！
老木匠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书架才稳住身形，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萎靡，显然刚才维持阵法、尤其是最后那一下“地脉锁灵”，耗尽了他的心力。但他看着那根恢复平静的主梁，眼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欣慰。
方圆也缓缓落下，脸色同样有些发白，额角见汗。刚才最后那一剑，调动了自身剑魂与山河社稷图的一丝力量，对他消耗亦是极大。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图书馆内地气流转已然恢复正常，那股盘踞已久的邪恶源头，已被彻底拔除。
他走到那根主梁下，运起残存真炁仔细感知。那截指骨已然化为齑粉，其上的诅咒与怨念被彻底净化，只留下一丝精纯的、被雷霆淬炼过的骨质精华，反而成为了这“七星镇煞楔”的一部分，使其镇邪效果更添一分稳固。那七个鲁班秘传的楔形构件，此刻正与整个图书馆的建筑结构、地脉气息完美融合，自行运转，散发出温和而持续的雷霆正气，滋养着这片土地。
困扰书阁多日的“异响”与邪祟，至此，算是彻底解决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成功的喜悦。
然而，就在方圆心神稍稍放松的刹那，异变再生！
那些随着核心怨灵溃散而逸出的、属于指骨主人的零碎记忆碎片，其中最大的一块，并未立刻消散，反而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如同飞蛾扑火般，猛地撞向了方圆！
方圆猝不及防，那记忆碎片已然融入他的识海！
轰！
一幅远比之前木灵传递的更加清晰、更加血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炸开！
那是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熊熊篝火的祭坛！祭坛的形制古老而怪异，充满了巴蜀地域特有的神秘符号。无数身着羽毛兽皮、脸上涂抹着狰狞油彩的先民，正围绕着祭坛疯狂地舞蹈、嘶吼。祭坛中央，并非牲畜，而是……活人！一个被捆绑在木桩上、看不清面容的祭品！
而在祭坛的最高处，站立着一个身形高大、手持骨杖、头戴狰狞青铜面具的祭司！那面具的样式……那挥舞骨杖的姿态……尤其是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为了所谓“信仰”或“力量”而不惜践踏一切、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念……
与方圆体内深藏的、属于太平道主张角的那部分前世记忆碎片，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甚至……有几分相似！
就在那祭司高举骨杖，即将完成某种可怕仪式的瞬间，画面戛然而止。
但那祭司透过青铜面具投射而来的、冰冷、疯狂、又带着一丝俯瞰众生般漠然的眼神，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方圆的意识深处。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原本被剑魂压制下去的张角心魔，受到这同源般疯狂意念的刺激，竟再次蠢蠢欲动，一丝暴戾、激进、意图“以杀止杀、以乱制乱”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探出头，试图影响他的心绪！
“呃……”方圆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连忙运转心法，强行将那股躁动的心魔与不适感压下。
“方先生，你怎么了？”老木匠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无妨，只是消耗过大，略有不适。”方圆摇了摇头，并未细说。那记忆碎片中的景象与张角心魔的关联，涉及他自身最大的隐秘，不便为外人道。
他走到窗边，掀开黑布帘幕的一角。外面，城隍庙会的喧嚣依旧鼎沸，人们的欢笑声、戏曲的唱腔、锣鼓的敲击，汇成了太平盛世最动人的乐章。
他们成功了。在无人知晓的暗夜里，守护了这份喧嚣之下的安宁。
然而，方圆的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那记忆碎片中的祭司，那诡异的祭坛，那与张角如出一辙的疯狂意念……这一切都表明，那“诅器”的背后，隐藏着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古老、更加黑暗的秘辛。而这秘辛，似乎与他自身那纠缠不清的前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巴蜀之地的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图书馆的危机虽解，但笼罩在他前行道路上的迷雾，似乎却更加浓重了。
他放下帘幕，将外界的喧嚣重新隔绝。图书馆内，恢复了真正的、祥和
喜欢民国天地守脉人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民国天地守脉人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