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喜庆气氛如同浸了蜜的丝线，悄然缠绕上帝都的每一条街巷。朱门府邸前新换的桃符鲜艳夺目，檐下悬挂的大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洒落一地暖光。市集之上，人流如织，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糖瓜、点心的甜香和爆竹燃尽后特有的烟火气，端是一派盛世丰年的热闹景象。
在这片普天同庆的喧闹背景下，二皇子府邸却显出一种异样的忙碌。宫中赏赐的节礼流水般送入府库，管事太监捧着厚厚的礼单穿梭不息，更有内廷派来的工匠精心修缮妆点着府内主要殿阁——这一切，都只因一桩大事已定：二皇子李瑞与大理寺卿林大人的嫡女林婉茹的婚事正式定了下来，婚期就安排在年后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吉日。
端妃娘娘和大公主对此事极为重视，几乎是倾注了全副心力。端妃亲自过问纳采、问名、纳吉等一应流程，务求尽善尽美，合乎礼制，更显天家气派。大公主则频频出入二皇子府，指挥着宫人布置新房、挑选家具陈设、拟定宴请名单，处处透着精心筹备的喜气洋洋，仿佛要将所有的荣光与期盼都灌注到这场婚礼之中。
然而，反观这场盛大联姻的核心——二皇子李瑞本人，却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可说是近乎淡漠的冷静。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由母亲和姐姐为他精心谋划、于他势力扩张最为有利的选择，如同接受一项无可推卸的军政任务。他清晰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一位家世清白、品行端方、能为他稳定后宅、联结朝臣势力的正妃。林婉茹无疑是最佳人选。他在宫宴及少数几次正式场合见过这位林小姐，对方确实如外界所言那般，容貌清丽，举止端庄得体，进退有度，言谈应对无可挑剔，是一位非常合格的、能完美撑起未来王妃乃至国母场面的大家闺秀。
他会给予这位正妃应有的尊重、体面和皇子妃该有的尊荣，他会与她举案齐眉，扮演好一对皇家模范夫妻。但更多的情感投入，他给不了，内心深处也并无此意愿。婚姻于他，从来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步落子。
他将所有的精力与难以言喻的心绪，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繁杂紧急的政务和更深远的权力布局之中。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于书房中独坐至深夜，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文书是他最好的伴侣。周身那股冷峻深沉的气质也越发明显，如同出鞘的宝剑，寒光凛冽，令麾下臣属愈发敬畏，不敢稍有怠慢。
只有在极少数不经意的时刻，那层坚冰般的外壳才会露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比如那日雪后初霁，他自宫中议事归来，途经御花园一处僻静小径，远远便瞧见一株覆雪的红梅下，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七弟妹盛小七和……苏晚晴。盛小七正比划着手脚，兴奋地说着什么，笑得眉眼弯弯，而一旁的苏晚晴，身着浅碧色绣梅花斗篷，安静立在一旁聆听，唇角噙着一丝清浅而真实的笑意，偶尔点头，那侧影在红梅白雪的映衬下，竟有种动人心魄的宁静之美。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目光越过疏落的梅枝，在那抹浅碧色上停驻了片刻。她们很快便察觉到了有人到来，立刻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然后便借口告辞，匆匆离去。
就在那一瞬间，李瑞眼底深处，或许掠过了一丝极快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复杂波动。那波动里或许有一丝未能深交的遗憾，或许有一丝目睹纯粹简单快乐而生出的、若有若无的怅然，但随即，那丝波动便如同水滴落入深潭，迅速沉淀下去，消失不见，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波澜不惊的寒水。他面上依旧是一片冷肃，仿佛方才刹那的失神从未发生。
他清楚地知道，那条名为身份与野心的界限，早已在他选择踏上争夺那把龙椅的漫长征途时，便已清晰地、无可挽回地划下。他肩上扛着母亲半生的期望与谋划，扛着姐姐全心的支持与依赖，更肩负着身后整个派系势力的未来与兴衰。他没有任性、也没有丝毫资格去追随那些虚无缥缈、于大业无益的风花雪月朦胧情愫。那份因几次意外接触而短暂萌动的好奇与微妙好感，就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纵然瞬间的形态美丽独特，也终将消散在寒冷而现实的空气之中，留不下任何痕迹。他既选择了万里江山，就必须彻底舍弃那些小儿女的旖旎情怀。这是他生为皇子，欲登至尊之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无可改变的宿命。
只是，在他于书房批阅奏章感到疲惫抬手揉捏眉心时，或是在听取心腹下属汇报京中各派系动向的间隙，他会看似极其不经意地吩咐一句，语气平淡无波，如同谈论天气：“吏部苏侍郎为人还算谨慎，吩咐下去，底下人多留意关照一下苏府的动静，确保他们一家安稳，莫要再无端被卷入任何纷争，平安度日即可。”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后一点沉默的、永远不会宣之于口的温柔。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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