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苏礼将张掖账册副本推入内院木柜,推上铜锁时,伍缮在外禀宫里谒者已到。
他整衣襟,跨步掀布帘而出。
阶下立着两名谒者,青袍束带,身后跟着三个青衣女子。
为首的谒者手捧竹简上前,展开竹简朗声道:
“骠骑将军府长史苏礼接诏
——陛下念骠骑将军河西有功,特赐侍女三人,掌府中洒扫,即日赴任。”
苏礼闻声,即刻撩袍跪地,额头抵着青砖:
“臣苏礼,代骠骑将军霍去病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臣府定当谨守圣谕,妥置所赐。”
谒者宣诏毕,将竹简卷好递过:
“这是赐奴籍册,苏长史收好。”
苏礼膝行半步接过,双手捧在头顶,再叩首:
“谢谒者传诏。”
谒者颔首,目光扫过身后三女:
“人已带到,长史点验吧。”
苏礼起身,躬身应“喏”,这才抬眼看向三女。
为首的侍女双手捧木牍,小臂绷直,见苏礼望过来,忙垂首躬身:
“奴婢等奉诏入府,这是奴籍文书。”
苏礼上前,伸手接过木牍。
指尖点过没入官籍刑期三年的朱印,他抬眼时,目光在左首那女子脸上顿了顿
——是赵君儿。
“抬起头来。”
三个女子齐齐抬脸,又飞快垂眸。
苏礼唤伍缮
“带她们先去外院奴舍安置,片刻我再来安置。”
伍缮接过木牍,谒者在旁看罢,对苏礼道:
“苏长史既安置妥当,我等回禀陛下了。”
苏礼躬身相送:
“有劳谒者,慢走。”
吴戌忙跟上送谒者出,他转身向奴舍走去,四人见他来,忙垂首侍立。
苏礼看着三女,对旁边的伍缮道:
“彼等既是,便安置庭前、廊下洒扫,内院不允,每日两餐糙米,按府中家仆例。逾矩者,直接报少府领回,不必报将军。”
三个女子闻言,肩背俱是一缩。
为首的那个膝头再弯,裙裾扫过阶石,低低应:
“奴婢们不敢。”
伍缮忙让彼等先去奴舍歇,即刻来到苏礼身旁,小声道:
“是否寻三个旧仆盯着?”
苏礼颔首:
“你安置便是,察言观色是你长处,莫丢。把木牍核文书,对少府籍册。”
伍缮忙应诺。
苏礼转身而去,至内务房坐定,手指在案上轻叩,忽然止住,唤吕舍人。
吕舍人从外间进入,垂手候着。
“叫伍缮来。”
片刻,伍缮掀帘而入,见苏礼眉头微蹙,忙躬身:
“长史。”
苏礼俯身,声音压低:
“你此刻便带新来的赵君儿去县府。”
伍缮抬眼,对上苏礼的目光。
“就说要为她办脱籍”
他往前倾了倾身:
“事毕,只对赵君儿说县府驳回,办不了。”
伍缮喉间滚动,静待吩咐。
“户吏跟前”
他又道
“侧面打听病奴除籍章程,半句多余的都别说,莫让彼等起疑。”
伍缮垂首屈膝:
“小吏省得。”
苏礼挥手,伍缮转身而去,赵君儿才刚适应,洒扫。便被伍缮唤走。
...
吏目正拨着算筹,见来一男一女,抬了抬眼皮。
“二位何事?”
伍缮拱手:
“劳烦吏君,在下伍缮,霍将军幕府家史。这是府中私奴赵君儿,来问脱籍的章程。”
吏目放下算筹,从卷宗里抽出一张木牍:
“私奴脱籍?有主人的放免文书么?”
伍缮陪笑:
“正要按规矩办,先来请教流程。”
吏目把木牍推过来:
“姓名、籍贯、入奴年月、主人名籍,都填清楚。她的私奴籍账带来了?”
伍缮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递上:
“在这,是霍府的私籍。”
他接过木牍,忽然对赵君儿道
“你在门口等着,这里人多,别乱走动。”
赵君儿怯生生应:
“是,伍家史。”
转身退出去。
吏目瞥他一眼:
“填吧。私奴脱籍,核心是主人写‘放免书’,明写‘免赵君儿为庶人’,盖主人印信,再到户籍房换民籍。若是主人愿放,赎金可多可少
——本是自家财产,官府只认文书,不强制要赎金。”
伍缮握着笔,慢悠悠道:
“若是主人放免,不用找三品官担保?”
吏目嗤笑:
“那是官奴脱籍的规矩!官奴属少府,脱籍要朝廷批文、高官担保;私奴是主人的,主人点头,官府就认,哪用那么麻烦。”
伍缮笔尖顿了顿:
“那…若是这私奴染了病,常年汤药不断,主人想放她脱籍,路数又不同?”
吏目皱眉:
“病了也一样!只要主人写放免书,哪怕是卧病在床的,官府也照办。倒是有等主人嫌病奴费粮,直接放免的,连文书都写得简略
——‘因病不能役使,放为庶人’,照样能换民籍。”
“哦?也就是说,病奴脱籍,关键也在主人放免?只要主人肯写文书,官府不问缘由?”
“不然呢?私奴是主人的私产,病了养不养、放不放,都是主人的事。官府只登记户籍变更,犯不着管这些。倒是官奴病了,得少府批文才能脱籍,那才麻烦。”
伍缮‘哦’一声,把笔放下:
“多谢吏君指点。今日没带主人的印信,先回去备着,改日再来填?”
吏目不耐烦挥手:
“随便。把私籍拿回去,别弄丢了——下次来,带齐主人的放免书就行。”
伍缮拿起私籍,拱手:
“谢吏君。”
转身出门,见赵君儿在廊下候着,便道
“走,先回吧,得等将军文书。”
赵君儿小声问:
“敢问伍家史,此事成不了?”
伍缮没回头。
“急甚,得按规矩来。”
伍缮回到杜陵霍府,前去告知苏礼。
苏礼听完,手指在案几上叩了两下,沉思片刻道:
“你先去以霍府名义买八个家仆,要五个身子好的,三个看不出病状的。”
伍缮皱眉,顿了顿,拱手道:
“喏,小吏即刻去办。”
“去吧。把赵君儿喊来。”
苏礼坐直了些,目光落在案头摊开的竹简上。
伍缮应声退下,片刻后,院外传来轻步,赵君儿趋至书房门口,轻叩两下,随即低眉垂首入内,径直跪在案前。
苏礼抬眼看向她,声音平缓:
“此前你在军营役事,宫中赏赐,怎会有你?”
赵君儿额头抵着地面:
“回长史,奴婢原是少府辖下的官奴,因奴识得几分药草,战事被少府派去营中医帐,专司煎药、裹伤。”
她顿了顿,续道:
“此番大捷,陛下赏霍将军奴婢三人。少府依‘从军者优先入赏’的旧例,把奴婢编进了名册…前日少府丞来点验,便送到府中了。”
苏礼没作声,这三个奴婢是宴饮后特赐的
——霍将军才拒了陛下的赐婚与新府,这份赏,恐怕不止洒扫那么简单。
赵君儿低着头,后颈浸汗。
她在军营时帮过苏礼,彼时他是奴籍,不过一年,竟成了长史。
方才伍缮提脱籍,她原以为是苏礼兑现早前的话,眼下看来,竟是空盼。
苏礼翻着竹简,看到慢,悠悠道:
“你如今是霍府私奴,三年后满了刑期,年纪也不小了。趁年轻寻个安稳,想提前脱籍么?我可替你禀明将军。”
赵君儿抬头,又慌忙垂下:
“奴…奴知三年期满能脱籍。可脱籍后,奴有一弟,亦无力照顾,长安城无容身之地,就算寻杂活做,若被豪强欺负,或是遇着官司,连个替奴说句话的人都无,况且,少府那边的脱籍文书,若故意刁难,拖上一年半载,奴…”
赵君儿膝头往前挪了半寸,眼里亮起来:
“长史若肯留奴,洗衣做饭、熬药打杂,奴都照做,奴只求依个安稳主子,别被随意转卖,脱籍后…也有个能投奔的地方,有口饭吃就够了。”
苏礼抬眼,挑了挑眉,视线扫过她,嗤笑一声:
“为何定做我奴,我不过一长史,给不了你提前脱籍的赎金,做将军的奴,赏赐比我给的丰厚。”
赵君儿抬头眼眼眶湿润,望向他:
“将军身前家仆众多,断不会留意奴是生是死。但苏长史对奴的底细清楚
——奴断不会叛你。”
苏礼转过身,手背在身后,视线落在窗棂上,许久,慢悠悠道:
“我缺个‘耳朵’,这三年在霍府役事,帮我记住身旁人所言。我问时,你连细枝末节也要细言。”
“就…就光听和看?”
他霍然转身,目光扫来:
“要藏住心思,莫让人瞧出你在留意这些。你日后便在药库役事,洒扫外院,帮我照看玉儿,也盯着新来的女奴,只是——”
他往前迈了半步:
“玉儿所言所行,你必得更加留意。”
赵君儿眉峰蹙起,没出声
——苏玉是他妹,怎连亲妹也…
“三年后,你的脱籍无人刁难,在我身边议事,不会亏待你。”
她猛地抬头,眼里亮晶晶的:
“苏长史此话当真?”
苏礼没看她,也未语。
赵君儿低头,半晌伏首:
“喏,奴一定会照你说的做!。”
“下去吧。”
苏礼抬手挥。望着帘外的光影片刻,随即取过空白简牍,提笔蘸墨,疾书起来,写罢,把简牍卷好,唤吕舍人送卫府,交赵丛亲收。
吕舍人应诺而去,吴戌在门外禀,霍小郎的行囊已备妥。
苏礼起身大步掀帘出书房,一路往霍光住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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