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苏礼与赵隶回卫府,先入正屋回禀。
霍去病踞坐在案后,正转着半枚铜符,见苏礼进来,抬手将一枚木牍推过去:
“事务妥了?”
苏礼躬身:
“回将军,杜陵霍宅文书已盖族老印,李姬与霍小郎安置妥当。”
去病颔首,敲着木牍:
“歇息一辰,去收拾行囊
——霍府长史之位,往后是你的。”
苏礼一怔,忙躬身:
“谢将军。”
“宫里谒者刚来过,传陛下口谕:五日后巳时在未央宫前殿行策封仪式,尚书台会送来府
——七日后在长乐宫东庭设庆功宴,届时会赐金帛、奴婢,一并在宴上颁。”
去病抬眼,目光落他身上
“你新任长史,先把宅中事务接稳
——五日后策封,尚书台会派尚书郎送奏文来府,你盯着府里人接旨、归档,再把该随我去前殿的仆从名籍理出来,按侍中、谒者的仪制次序排好。”
他抬眼扫过苏礼,又补充:
“七日后宫宴,府里要备些随侍的人,你跟管仓吏员对接
——把赏赐下来的金帛、奴婢登记造册,先在私府帐上记清,等宫宴后少府派人核验时,别出疏漏。”
末了,他敲了敲木牍边缘:
“这两件事办利落,既是让你熟悉长史的职分,届时去到宫宴后,让陛下瞧着,我赏罚分明。”
“喏!末吏必盯紧接收与账册登记,绝不让私府的事出岔子,也不扰官署办差。”
霍去病挥手:
“去吧。一辰后到前院来,让赵隶备马,你随我去杜陵霍宅
——宅里的文书、家仆调度也归你,先去熟悉情形,莫让杂事扰我分心。”
苏礼叩谢后退出,刚到廊下,赵丛与赵隶便迎上来。
赵隶先开口:
“听说你升了长史?恭喜!”
苏礼点头拱手回谢。
赵丛上前半步:
“大将军拨了府里几个家仆给霍府,我顺带举荐了两人,你识得。”
“谁?”
“伍缮和他妹伍茜。”
他抬手挠了挠后颈,语气稍顿
“伍缮稳妥,管文书、传消息都得力,只是…你莫再让他做险事,他还得护着妹。”
苏礼挑眉:
“丛兄此前三提伍茜,倒是上心。”
赵丛耳尖一红,急道:
“我是怕她!那女子比玉儿还护短,上次见伍缮替人受罚,她直接堵了家史的门,连将军府的规矩都敢不论
——我可惹不起。”
苏礼与赵隶都笑了。
赵隶见气氛松快,转向赵丛:
“对了,那个郭角,近来还找你麻烦吗?”
赵丛叹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还是老样子,说话带刺,总说我是奴籍出身,靠攀附才得的位子。”
苏礼一声笑:
“丛兄你就是太实诚。依《汉仪》,辱人者先失仪,得让他先犯了规矩,咱才好动手。”
赵隶往前凑,身子探过来,手按在腰间:
“我就说你有招,快讲!再让他得瑟,我就去揍他。”
苏礼胳膊一揽,勾过赵丛的肩膀,声音压低:
“你听我的
——往后见了他,先要阿谀奉承,说他是世家门楣,你这位子,全靠大将军念着外甥与你自幼情分,才给的机会,比不得兄体面。先把他捧得忘形。”
赵隶皱眉,跺脚道:
“这不是自轻自贱?他听了更得蹬鼻子上脸!”
苏礼拍他胳膊:
“隶兄别急。等五日后策封仪式,卫府人多之时,大将军家眷必在,人多眼杂时,你就——”
手猛地抬起来,虚按在赵丛胸口。
赵丛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肩,手摆得飞快:
“打、打他?家令那边说斗殴者同罚,这可不行!”
赵隶也急了,手往大腿上一拍:
“就是,你这招馊得很,打了他,反倒成我等不是!”
苏礼笑得更贼,凑到两人跟前:
“丛兄你傻啊?彼当着大将军与满厅之人,骂你先父,是辱人先亲,犯了《汉仪》的忌讳;你打他,是避辱自卫,占尽道理。大将军最重‘名分’,定先责他失仪。”
赵隶声露惶惑:
“我父尚在!”
苏礼横他一眼,斥道:
“蠢物!我与你一母同胞,借我之名行事不可?我父早逝,你等岂不会见招拆招?”
赵丛还是犹豫,手指抠着廊下的砖缝:
“那他要是不上当,不先动口骂呢?”
“笨!背地里骂他几句腌臜话,逼他追打你。待他追来,你瞅准人多之处,便往彼跟前奔,反手一推即可——”
赵隶摸着下巴,点头道:
“…可万一他反咬一口,称我等先滋事如何?”
苏礼笑了笑:
“丛兄先前在众人面前,已立低眉顺眼之态,谁肯信他?彼空口白牙,无凭无据,何人会信!”
赵丛攥了攥拳,还是没底:
“这…这能成?”
苏礼声音压低:
“你信我,保准你没事,还能让那郭角吃不了兜着走。”
赵隶咧嘴笑,手拍在赵丛背上:
“行!就听礼弟的,要是成了,我请你俩喝新丰酒,管醉!”
苏礼挤挤眼,脚轻轻踹了赵丛一下:
“喝酒不急,先让丛兄练练怎么忍无可忍——别到时真被骂,只会往后躲。”
赵丛也笑了,挠了挠头:
“礼弟计策,我放心。”
苏礼眼角瞥见苏玉走来,忙起身:
“你怎来了?”
苏玉手里攥着个布包,见三人都看向自己:
“家史令我收拾行囊,说过会便去霍府。想和丛兄道别,却见你等难得聚在一处。”
她目光扫过苏礼后背,见布带隐约露出来,快步走过来,声音轻:
“你这是怎了?后背怎缠了布?”
苏礼还未开口,赵丛先笑了,伸手拍他胳膊:
“还能怎的?肯定又乱出计策惹怒大将军。”
苏礼轻推他一把,眉梢挑了挑:
“那我给你出的计策,你刚不也点头认了?”
转头看向苏玉,道:
“我越权举荐霍光入宫,陛下虽准了,将军罚了我十下竹笞。”
苏玉脸色刹白,攥紧手里布包
——史书上明明写的是霍去病举荐霍光,怎么会是苏礼?
赵隶在一旁絮叨:
“十鞭都是轻的,也就将军饶你。”
赵丛刚想开口,见玉儿眼神发直,忙问道:
“怎了?玉儿?”
苏玉忙回过神,定了定神
——苏礼往后在朝堂上要面对的,是霍光、金日磾,还有陛下,哪一个都不是善茬,若苏礼出事,她还能活吗?
苏礼目光扫过她攥包的手,不知是恐他受伤,还是其他,语气温和道:
“莫怕,我信你。”
苏玉猛地抬头,后颈发汗
——他话中有话,方才那点慌神,竟全被他看出来了。
她把额前碎发往后撩,缓缓开口:
“你...你下次出计策前,多想想,别再被罚了,霍光那孩子还小,对他好点。”
苏礼看着她严谨的语气,担忧的眼神,瞬间明了,点头道:
“我知晓了。”
赵丛忽然瞥见她撩发时那小指,伸手拉过,眉头拧紧:
“怎回事?你手怎了?”
苏玉忙抽手往后躲,他手没松,一把攥住,细看小指有道浅疤,刚长好的样子。
赵丛攥着她的手,转头看向赵隶和苏礼,声音沉了:
“隶兄,礼弟,这伤是怎回事?”
赵隶头埋低,手抠着衣角,苏礼别开眼,没敢接话。
苏玉往身后缩,抽开手,刚要开口。
赵隶抬眼,声音发颤:
“我...我和礼弟想给玉儿脱籍,走婚嫁的路,寻了户人家...”
话到这儿,他偷瞟了眼苏玉,又把话咽了回去。
赵丛手攥成拳:
“说清楚!她这疤,跟婚嫁有何关系?”
苏礼喉结滚动,声音低半截:
“我等...逼她应下那门亲。”
苏玉往前站了站,胸口起伏,忙打断:
“我没同意,当场就拒婚了。”
赵丛伸手重新攥住苏玉的手,指腹蹭过那道浅疤,心口发闷:
“是...是霍将军罚的?”
苏玉忙摇头:
“不是.....不是将军。”
赵隶抬头抹了把脸,声音拔高,似豁出去:
“是...是挛鞮说,病奴可免罚,我怕她被侯府的人带回。就断她...”
“死蠢材!我怎就有你这号兄长!”
赵丛的声音震得周围廊下路过的家仆都止步观望,又忙低头走开。
“你是猪脑吗?脱籍是为了她好过,你让她成病奴,脱籍更难,这叫好过?”
赵隶往后缩脖子,脸涨红了:
“事到临头,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啊!总不能看着她被侯府拉回去!”
“阿母当年走时,看你牛高马大,让你护着她,你就是这么护的?”
赵丛往前戳着赵隶的胸口,声音发涩
——眼眶都红了。
转而又转身瞪着苏礼,手还在抖:
“你是他亲兄长,我原以为你比旁人聪慧,没想到你也如此糊涂!”
苏礼脸色阴沉,未接话
——只扫了赵隶一眼,见他垂头抠着衣角,默认了二人当时办的糊涂事。
苏玉见赵丛胸口起伏,忙上前拉他衣袖,声轻:
“丛兄,你莫怪彼等,事已至此,活着才是最紧要的,不是吗?况且,我如今是霍将军的奴。不用回侯府了。”
赵丛转头看她,眼眶发红:
“我知女儿家脱籍难,你还替他俩说话,按《汉律》,主家愿放,脱籍本不难。可你如今是病奴,霍将军要是为你开例,朝臣和御史定会拿违律私放身有疾籍之奴弹劾他,你明白吗?”
赵隶脸色一暗,往前凑了半步:
“那没有别的法子了?”
赵丛指着他鼻子骂:
“还有个屁的法子!你当初做时,怎不想后果?”
苏礼突然想起早前霍去病让想计策给玉儿脱籍,要堵文官的口,眉头拧紧。
他抬眼扫过苏玉垂着头,开口道:
“事已至此,我等悔之晚矣。都是做兄长的,往后多留心打听,总有计策,给玉儿脱籍。”
苏玉抬头看他
——先前怕他看穿魂穿秘密的慌意,全被这声给玉儿脱籍冲散。
她咬唇,心里酸涩:
是否告知他们,己身不是苏玉?
赵丛还在骂着赵隶,赵隶往后缩了缩肩,慌声道:
“我先去马厩——还得备马送你等去霍府,再晚要误时辰了!”
不等赵丛再骂,他转身就跑。苏礼也往前迈步,对赵丛拱手:
“我也得去前院点家仆,办妥便去霍府。你在府里多留意,要是有脱籍的门路,先替玉儿记着。”
说着,他对苏玉眨眼
——示意她快些候着。
苏玉回过神,忙对赵丛道:
“丛兄,我也要走了,得去收拾行囊…”
“等等。”
赵丛往前探身,声音放低:
“我知他俩逼你不对,那户人家是否不妥,你是瞧不上?”
苏玉手顿了顿,没接话
——脑子里突然冒出去病的模样。
赵丛见她垂着头不吭声,追问:
“你心里有人?对不对?”
苏玉猛地抬头,耳尖一下红了,又慌忙垂下去。
赵丛立马明白了,语气软了:
“那婚事拒了也无妨,我帮你想计。先脱籍,婚配之事
——将军素来重人愿,你不想嫁,他不会逼你。”
他盯着苏玉,眼里带了点好奇,又往前问:
“你心里的人是谁?能告知我否?”
苏玉未言
——连苏礼都没问过这话,她哪敢说?
赵丛见她为难,摆手道:
“不说就不说,无事。我会想策帮你。”
苏玉抿唇,抬头笑了笑:
“丛兄,你别怪他俩,我知你是为我好。”
赵丛叹口气,望着苏玉,眼底沉暗
——事到如今,怪谁都没用,还是自己没本事,让玉儿到如今都未脱籍。
他低声道:
“快去备行囊吧!到了霍府,有事就让人给我送书简,别何事都自己扛。”
苏玉点头应了,转身往自己住处走。
赵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眼下郭角的事还没处理,玉儿的脱籍又成了难题,哪一件都容不得他松懈。
他理下衣襟,眼神骤然锐利:
不争,连帮家人的能力都没有。
想到苏礼教他治郭角的计策,他转身往文书帐走
——彼等在沙场打仗,自己就得在府里,打这场无硝烟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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