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礼在霍府院中行走,见院角王氏按霍光肩低言叮嘱,一旁梳已婚发髻的女子正为青年理衣襟。
二人见苏礼至,忙趋前躬身行礼,女子自称霍仲孺之女霍君嫄,身旁是夫君张朔。
苏礼见张朔年约二十,手带劳作薄茧、衣洁泛白,问其年龄营生,霍君嫄代答:
“夫君十九,在县中抄录文书、暇时助耕;自己十四,新婚暂居父母家,好照管幼弟霍光。”
此时霍光奔至霍君嫄身侧。
霍君嫄抚其头笑道:
“小光年幼性犟,全赖夫君管束。”
苏礼问霍光年岁学业。
霍光答十一,学过《仓颉篇》《凡将篇》,能认三百余字、懂算筹。
他见王氏面色蜡黄含忧,霍光白皙疏眉、眼神清明,心下了然
——霍仲孺教女知礼、择婿踏实,对独子亦用心,“光”之名恐是盼其日后光明立世,不似自己半生局促;又念及卫去病自幼失父子温情,见此情景怕添惆怅。
苏礼转身见玉儿盯霍光,上前道:
“玉儿,先将将军给你的蜀锦帕予我,认亲需母方遗物佐证,一毕便还,此乃卫母重器,安心,兄不会弄丢。”
苏玉脸红递帕,小声道:
“礼兄……你浑说甚。”
苏礼瞧她慌乱羞赧,放缓声音:
“霍光敏感怯生,不如请将军带他回长安,寻博士授业,你觉如何?”
“此事需将军定夺,我岂敢妄言。”
苏礼凑近压低声音:
“你昔年言将军‘另辟蹊径’,今观霍光,十一岁懂分寸、通书算、性沉敛,是可造之材,你方才视他,岂未察征兆?”
苏玉浑身汗毛立起,昔年随口之言竟被他记多年,更心惊思索
——史载霍光被去病携归长安,乃兄喜弟,然,才一日认亲将军便定意,何来的喜?莫非苏礼在暗中促成?
苏礼笑了笑,转身往霍去病身边走,低声道:
“末掾把卫夫人的蜀锦帕带来了,正好作佐证,给族老核验将军。另外,末掾瞧着霍公对独子疼爱有加。”
霍去病正望着霍仲孺家的院门,闻言侧头看他:
“独子更得疼爱,有何不妥?”
“末掾觉不如带霍光回长安,若得延博士授业,日后能为将军分担;二来,他是霍家独子,带在身边教管,亦是将军作为长兄的本分
——有他在长安,霍公日后若提当年旧事,亦未敢胡言乱语。”
霍去病沉默片刻,目光望向院角的霍光:
“霍光虽为我名义上之弟,且是家中幼子,若我将其带离,父恐未必肯允。”
苏礼趁机劝言:
“将军如今靠战功身为骠骑将军,但宗族根基也需稳固。若霍氏能出一位通经术的文臣,将来一文一武,亦是两全。”
霍去病只言会考虑此事。
便见霍仲孺便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来,老者身着深色布袍、手捧布帛,身后还跟着两名族中子弟。
苏礼一眼认出这是霍氏宗族的族老。
按认亲规矩,需宗族长者在场核验身份、补录族谱才算名正言顺。
霍仲孺上前介绍,称老者是族老霍明公,霍明趋前一步向霍去病拱手,说明依宗法需三方佐证
——霍仲孺昔年任职凭证、卫少儿夫人旧物,再加族中长者见证,方可将霍去病补录进族谱。
霍去病微微颔首,语气缓和:
“有劳族老。”
族老转向霍仲孺,语气沉沉:
“仲孺兄,二十年前你在平阳侯府为监工,可有侯府工役名册为证?”
霍仲孺冷汗下来:
“有、有!昔年工役名册,县府档案库尚存副本,我已使人去取!”
没等霍仲孺派人取来名册,苏礼已从行囊中取出两物。
——此前已托平阳县吏调取侯府旧档,得工役名册副本。
“族老请看:这是侯府二十年前的工役名册,上面明确记载‘霍仲孺,任观景榭监工,任期一年’
——这方蜀锦帕,是卫夫人当年在侯府时,子夫夫人封夫人后赏她的私物,帕角绣着字,少夫人临终前留给将军,将军又托我暂存
——两物相对,足证将军与霍公的父子关系。”
族老接过名册与蜀锦帕,核对后,对院中人道:
“名册属实,此蜀锦帕绝非寻常婢女所有——仲孺兄,你还有何话可说?”
霍仲孺脸涨得通红,又跪了:
“是我当年怯懦,匿此事多年,累将军失却父子情分,罪在我,唯求将军宽宥!”
去病没看他,只对族老道:
“既已核验,便请族老主持补录族谱。”
族老展开手中的霍氏世系木牍,铺于院中石桌展平,又取来新治之笔:
“按霍氏宗法,仲孺兄子嗣当入长房世系,今补录:霍去病,霍氏长房长子,母卫氏少儿。仲孺兄,你亲手书之,以告霍氏先祖,也算全了父子之伦、承继宗祧。”
霍仲孺双手接过笔,手抖得更厉害,墨汁滴在布帛上,他慌忙用指尖擦,却越擦越脏。
族老在旁轻叹:
“莫慌,补录世系是宗族大事,仔细些好,若写错一字,便要重换布帛。”
好不容易添完‘霍去病,霍氏长房长子,母卫氏少儿’十五字,霍仲孺将世系牒捧给族老,族老仔细核对后,用印泥盖上宗族印信,转身对院中众人朗声道:
“今日起,霍去病补录为霍氏长房长子,入霍氏族谱,宗族上下,皆当认此宗支!”
院中人齐齐应“是”。
霍仲孺的老母被扶着上前,颤巍巍地看着霍去病,嘴唇微动,说出句:
“长、长孙…老身当年要是知晓…”
霍去病对着老妇人拱手:
“祖母言重了,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老妇人连忙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将军如今是贵人,还肯认回霍家,已是天大的恩典。”
旁边的王氏推了推霍光,他向霍去病躬身行礼,清晰喊了声“兄长”。
霍去病的目光在霍光身上停了片刻,又扫过立在一旁的霍君嫄与张朔
——二人正垂首侍立,神色恭谨,终究是点头示意。
认亲仪式毕,族老收起世系木牍,霍家众人围着言几许,院中渐散。
苏礼便将蜀锦帕递还给苏玉,笑道:
“事情已办妥,帕子毫无折损——将军特意叮嘱,要我亲手还给你。”
苏玉脸颊发烫,把帕子叠好系回腰间,瞪他一眼:
“礼兄莫打趣我。将军…何时回营?”
“你需随将军今日酉时前回营,我留下处理后续,明日归。”
苏礼顿了顿
“将军若带霍光回长安,你觉如何?”
苏玉未应声,目光落在院角正随继母立着的霍光身上。
“此等事由将军做主,我岂知。何况我觉将军初见他并无热络。为何要带?”
“霍光乃霍仲孺幼子,有些事,由不得他选,霍公当年能匿子不认,日后便敢因利妄言
——留他儿子在长安,是为掣肘。”
苏玉心头震骇,看向苏礼道:
“此乃将军之思,还是…兄长你筹谋?”
苏礼看她惶恐之状,试探道:
“我为将军筹谋,乃职责所在,玉儿觉兄做错了?”
苏玉望向他腰间的竹简
——那简牍形制,像极了史官载事所用,心一沉:
原来,苏礼才是促成此事的推手。
她脑中轰然忆起《史记》所载:
“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还,乃将光西至长安。”
此刻亲眼见霍仲孺初见时的惶恐,霍去病对霍光无半分热络,苏礼直言“留他为掣肘”,她才骤然懂了:
“与青有亲”是暗点他的政治根基,‘将光西至’从不是‘兄喜弟’的温情。
十一岁的霍光,成了掣肘父亲、稳固宗族的棋子;
——所谓‘喜’,原是掩人耳目的说辞,选霍光,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有用’之选。
苏玉满心绝望
——完全接受不了,史书的温情,竟全是权谋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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