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一边听，一边用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划着，脑中飞速构建着这个体系的运作模式。
顾明继续说道：“账簿分发之后，稽查便正式开始。”
“首先，由六部与都察院，按月对各衙门的底账进行检查，核对事务的完成进度。”
“各衙门主官需如实申报，若有隐瞒或虚报，罪加一等！”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环，在于六科。”
“六科给事中品级虽低，但职权特殊，可监察六部。”
“他们手握呈报之账，有权每半年要求六部将底账汇总上报，进行一次总的核对与审查。”
“最后，便是左右丞相。”
“左右丞相手中的‘备考之账’，平日里备而不动。”
“但他们可以随时抽查六科的稽查工作是否属实，亦可直接调阅任意衙门的底账进行核对。”
“如此一来，各衙门自查，六部与都察院巡查，六科复查，丞相总查。”
“三本账簿，四道关卡，层层监督，环环相扣。”
“就像一张大网，将所有官员都网罗其中。谁想在公务上偷奸耍滑，都将无所遁形！”
一口气说完，顾明只觉得口干舌燥。
而御书房内，则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双眼微闭，一言不发。
但顾明能看到，他那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那是极度兴奋的表现！
顾明这套法子，设计得太精妙了！
它不仅仅是一个考核官员勤惰的工具，更是一套完美的权力制衡之术！
其中最妙的一笔，就是将六科给事中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色，提到了核心位置！
六科给事中，不过是正七品的小官。
而六部尚书，却是正二品的大员。
让一群七品官，去监督一群二品大员？
这在官场伦理上，简直是倒反天罡！
但朱元璋是何许人也？他最喜欢干的，就是倒反天罡！
他最不信任的，就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
用一群没根基、只能依靠皇帝信任的“小官”，去监督那些盘根错节、权势滔天的“大官”，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做，却又找不到好法子的事情吗？
“如此一来，六部尚书就算想徇私舞弊，包庇下属，也得先问问六科那帮小崽子答不答应！”
“而六科给事中想要往上爬，最好的晋升，就是揪出六部大员的错处，向咱这个皇帝邀功！”
朱元璋在心中狂吼。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
看到了一群红了眼的给事中，拿着账本，像疯狗一样追着六部官员，逐条核对工作进度。
而那些往日里养尊处优、喝茶看报的大老爷们，则被逼得焦头烂额，再也不敢懈怠。
这官场风气，何愁不能焕然一新？
这行政效率，何愁不能大大提升？
“不仅如此！”顾明看出了朱元璋的兴奋，决定再添一把火。
“陛下，此法还能有效杜绝官员欺上瞒下，甚至贪污腐败！”
“比如，户部若要申请一笔款项用于河工，就必须在账簿上写清楚内容。”
“款项多少，用于何处，何时完工，预估成效。”
“待工程结束，六科与都察院便可拿着账簿去实地勘察。”
“花了多少钱，修了多长的堤坝，一目了然！”
“若是账目对不上，或是工程质量有问题，都不需要复杂的审讯，直接就能定他的罪！”
顾明说着，还举起了例子。
“史书记载，前朝有大奸臣严嵩，权倾朝野，无人敢惹。”
“最终，一位小御史，凭借着几本账簿，就将他的贪腐罪证一一列出，最终使其倒台致仕。”
“再比如，本朝开国之初，国库空虚，财政紧张。”
“后来张居正大人推行改革，其核心便是运用类似的考成之法，清查田亩，整顿赋税。”
“短短数年，便让大明财政转危为安，国库充盈！”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朱元璋的心坎上。
严嵩！张居正！
虽然时代不同，但这些历史上的名字所代表的意义，朱元璋再清楚不过了！
一个，是权臣误国的典型。
一个，是能臣兴邦的楷模。
而区分他们的，竟然可以只是一套行之有效的“考成法”！
“陛下，您是开国之君，威望无人能及。张居正能做成的事，您来做，只会做得更好！”
“至于丞相之权，本朝与前朝不同，有左右二相，共同执政，互相牵制。”
“由他们共同总览考成，而非一人独揽，亦可避免内阁首辅权力过大之弊病。”
顾明最后这句话，彻底打消了朱元璋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是啊，咱现在有胡惟庸和汪广洋两个丞相，让他们互相监督，谁也别想一手遮天！
完美！
简直是天衣无缝！
朱元璋看向顾明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欣赏，而是惊叹，甚至是……一丝倚重！
这哪里是什么礼部小官，这分明就是为他朱元璋量身定做的治世良臣！
然而，朱元璋不知道的是。
顾明此刻的内心，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好家伙，总算把这套KpI系统给忽悠出去了。
老朱啊老朱，你以为我真是为了大明江山才费这么多口舌吗？
我是为了我自己啊！
你看看你，今天觉得我考题出得好，就拉着我加班。
明天觉得我这个考成法不错，是不是又要拉着我当项目经理，去推行这个破法？
后天呢？大后天呢？
这大明朝的破事这么多，光靠我一个人，加到猝死也干不完啊！
不行！绝对不行！
不能再让我一个人被你薅羊毛了！
要卷，就让满朝文武，大家一起卷起来！
有了这套考成法，每个官员头上都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也别想闲着。
到时候，你朱元璋有的是牛马可以使唤，应该……就想不起我这个小小的礼部官员了吧？
顾明在心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朱元璋则完全沉浸在对“考成法”宏伟蓝图的构想之中。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御书房的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广阔的宫城。
良久。
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整个御书房内，静得可怕。
顾明站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知道，皇帝正在进行最后的权衡。
这套“考成法”，是一剂猛药，足以颠覆整个大明的官场生态。
用，还是不用？
如何用？
朱元璋的脑中，无数念头在翻滚、碰撞。
许久之后，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顾明的身上。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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