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的嘴唇微微颤抖,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明描绘的那些场景,太过残酷,也太过真实。
让他从小建立起来的“天朝上国,万邦来朝”的华美画卷,瞬间被撕得粉碎。
顾明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将话题拉了回来。
“所以,殿下,我们再看如今的朝贡。”
“您以为,那些高丽、倭国、暹罗的使臣,千里迢迢而来,真的是因为仰慕我大明的文化,敬畏我父皇的天威吗?”
“不!”
“他们是畏惧!是害怕!”
“他们害怕我大明的铁骑踏破他们的王城!害怕我大明的水师封锁他们的港口!”
“他们的臣服,不是心悦诚服,而是不想被我们剿灭的无奈之举!”
“这是一种基于绝对实力差距的畏惧!”
“既然是畏惧,是他们有求于我们,希望我们不要去打他。”
“那我们为什么要对他们那么客气?”
“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回赠?我们不给,他们难道还敢不来吗?”
“他们不敢!”
朱标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下意识地想要维护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
“可是……可是我大明乃天朝上国,是礼仪之邦。”
“自古以来,怀柔远人,厚往薄来,方能彰显我天朝气度,令四夷宾服。”
“怎可……怎可与那些蛮夷一般,行此无礼之事?”
他的声音,已经不复刚才的沉稳,带着一丝挣扎和迷茫。
“礼仪之邦?”
顾明听到这四个字,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
“殿下,您太天真了。”
“所谓的‘礼仪’,是建立在绝对实力之上的。”
“当我们是猛虎时,我们的‘礼仪’,在他们眼中才是恩赐,是气度。”
“可当我们的实力稍有不济,我们的‘礼…仪’,在他们眼中就成了软弱可欺的信号!”
“殿下,您可知盘踞在北疆的瓦剌部落?”
顾明决定,不再用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之事”。
而是用本朝血淋淋的教训,给这位仁厚的太子殿下,上最深刻的一课。
“瓦剌年年遣使朝贡,可他们报上来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多。”
“使团明明只有几百人,他们就敢上报三千人!”
“为何?”
“因为他们是‘礼仪之邦’啊!我们是按照他们上报的人头数来发放赏赐的!”
“多报一个人,就能多领一份丝绸,多领一份白银!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做的无本买卖!”
朱标的瞳孔猛地一缩。
顾明看着他的表情,语气愈发冰冷。
“后来,有位陛下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觉得不能再当这个冤大头,便下令按照实际人数核发赏赐,削减了大半。”
“殿下,您猜怎么着?”
“那个前一年还对我大明感恩戴德、山呼万岁的瓦剌首领,当即翻脸!”
“他连借口都懒得找,直接起兵数十万,大举南侵!”
“然后呢?”顾明死死盯着朱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然后,那位不愿意再当冤大头的陛下,御驾亲征,结果……在土木堡,被瓦剌人给俘虏了!”
轰!
虽然这件事还未发生,但顾明口中那“未来的陛下”的悲惨结局,那种巨大的屈辱和冲击力,瞬间击溃了朱标所有的心理防线!
皇帝!
皇帝竟然因为削减了给蛮夷的赏赐,就被对方打上门来,还当了俘虏!
这……这简直是荒谬绝伦!是大明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奇耻大辱!
“这不可能!”朱标失声低吼,脸色煞白如纸。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殿下!”
顾明冷酷地打断了他的幻想。
“在饿狼的眼中,你减少了投喂的肉,就是对它的挑衅!”
“它不会记得你过去喂过它多少,只会想着扑上来,把你整个都吞下去!”
“这,就是我们用‘礼仪’和‘胸襟’喂出来的白眼狼!”
“还有南边的暹罗,西边的诸部落,哪一个不是靠着朝贡,从我大明身上吸血。”
“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
“他们拿着我们赏赐的钱,回去就打制兵器,喂养马匹,扩充军队!”
顾明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朱标的面前。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殿下,醒醒吧!”
“没有强大的刀剑作为后盾,‘礼仪之邦’这四个字,就是天下最大的笑柄!”
“一旦我大明因为天灾人祸,或是别的原因,稍稍显露出一点疲态。”
“这些今天对我们叩首称臣的国家,明天就会变成闻到血腥味的豺狼,”
“变成发现粮仓缝隙的鼠蚁,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将我大明啃食得尸骨无存!”
“我们赏赐给他们的每一船丝绸,都会变成他们购买战马的钱财!”
“我们赏赐给他们的每箱白银,都会变成他们手中锋利的弯刀和射向我们边关士卒的利箭!”
“我们这不是在彰显国威,我们是在资敌!”
“是在养虎为患啊,殿下!”
资敌!
养虎为患!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朱标的心上。
他想起了自己过去处理过的那些卷宗。
下令给高丽使团增补赏赐的批文,是他亲手朱批的。
同意倭国使臣多兑换铜钱的要求,是他点头应允的。
甚至前几天,他还批准了礼部的奏疏,要给今年的朝贡使团,准备比往年更加丰厚的回礼,以彰显父皇登基二十载的“与民同乐,与邻同欢”。
一桩桩,一件件,此刻回忆起来,都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他以为的仁厚,他以为的大国胸襟,在顾明这番血淋淋的剖析下,竟然都成了通敌的罪证!
他不是在怀柔远人。
他是在用大明百姓的血汗,去喂养一群随时可能反噬主人的饿狼!
一滴冷汗,从朱标的额角滑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一片冰冷的潮湿所浸透。
那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被极致的惊恐与后怕,逼出来的冷汗!
他之前所有看似稳妥仁德的举动,在“资敌”和“养虎为患”这八个字面前,显得如此愚蠢,如此致命。
朱标坐在那里,脸色苍白,额头和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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