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奔向大海的终点
1914年10月的佛兰德斯平原,空气里弥漫着湿土、腐烂植物和远方硝烟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马恩河战役的奇迹回声仍在参谋部的地图上回荡,但前线士兵已经感受到战争性质的微妙转变。施里芬计划的破产并未带来喘息,反而像一只被斩断头颅的巨兽,其残躯在北方的泥泞中疯狂扭动,试图用最后的力气完成那未竟的侧翼包抄。
“奔向大海”——历史学家后来如此称呼这场奇特的机动战。双方指挥官,法国的霞飞和德国的法金汉,如同两位盲棋大师,将师团一个接一个地推向北方的铁路枢纽和公路交叉点。亚眠、阿拉斯、里尔、拉巴塞……每个地名都意味着一场血腥的遭遇战,战线如同被无形之手拉扯的湿布,不断延伸、扭曲、断裂又缝合。
佛兰德斯的地形注定了这场竞赛的终点。这里没有巴黎那样的大都市作为战略枢纽,取而代之的是纵横交错的运河、缓慢流淌的河流(如伊瑟尔河和利斯河),以及那些在中世纪就因羊毛贸易而繁荣的小城。伊普尔(Ypres)就是其中之一,它那宏伟的纺织会堂(cloth hall)和圣马丁大教堂的尖塔,几个世纪以来静静俯视着这片低地平原。
对德军总参谋部而言,伊普尔是打开英吉利海峡港口的钥匙。占领它,就意味着控制了梅南、波珀灵厄和伊普尔本身形成的三角地带,从而能够炮击敦刻尔克和加莱,切断英国远征军(bEF)的生命线——那条横跨英吉利海峡、源源不断运送兵员、弹药和补给的动脉。更诱人的是,从伊普尔向南,可以包抄法军北翼,或许能挽回马恩河的败局。
对协约国而言,伊普尔是最后的屏障。英国远征军司令约翰·弗伦奇爵士明白,失去伊普尔就等于将海峡港口暴露在德军炮口之下,那将意味着英国与欧洲大陆的联系被切断,战争可能就此终结。法军指挥官福煦同样清楚,伊普尔突出部是维持北部战线稳定的支点。
于是,命运将这座拥有两万居民、以蕾丝和纺织品闻名的小城,变成了1914年秋季西线最重要的战场。而双方都不知道的是,他们正在开启一种全新的战争形式——一种将在未来四年吞噬数百万生命的战争形式。
汉斯·韦伯所在的第xII军第23师,作为德军北翼集团的一部分,于10月15日穿越了比利时边境。他们经过的村庄大多已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可见的、被炮火掀翻屋顶的农舍,和路边匆匆掩埋的浅坟。空气中开始飘起细雨,不是那种爽快的阵雨,而是佛兰德斯典型的毛毛雨,细小而持续,仿佛天空本身都在渗水。
“这鬼地方比阿尔萨斯还糟,”埃里希·沃格尔抱怨道,他的军靴已经陷进泥里两次,“至少那边的泥土是干的。”
汉斯没有回答。他正观察着地形:平坦得令人不安的田野,被沟渠和树篱分割成不规则的方块,远处偶有风车伫立在地平线上。几乎没有天然掩体,这让他不安。作为一名来自黑森林的猎人之子,汉斯本能地信任树木和山丘,而不是这种赤裸的开放地形。
部队在伊普尔以东约十公里处第一次听到了持续的炮声——不是零星交火,而是低沉、持续的轰鸣,像远方的雷暴,但更规律、更有目的性。中尉冯·德·戈尔茨召集军官们开会,回来后脸色凝重。
“我们正接近主战线,”他宣布,“敌军——主要是英军——已经在伊普尔周围建立了环形防线。我们的任务是突破它。”
士兵们沉默地听着。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经历过洛林和马恩河的战斗,知道“突破”这个词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但有些面孔还很稚嫩,那是最近补充进来的新兵,眼睛里有种汉斯已经陌生的光芒——那是尚未被战火淬炼的、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光芒。
夜幕降临时,雨下得更大了。士兵们在临时挖掘的浅壕里蜷缩着,用防雨布勉强遮挡。汉斯和埃里希共享一个坑,背靠着湿冷的泥土。远处地平线上,不时有炮火闪光撕裂黑暗,短暂地照亮低垂的云层。
“你说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埃里希突然问道,声音压得很低。
汉斯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八月初穿越比利时时的乐观情绪,想起了那些向他们抛洒鲜花的平民,想起了军官们说的“圣诞节前回家”。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圣诞节的承诺听起来像个残酷的笑话。
“当一方再也打不动的时候。”他终于回答。
“那会是我们吗?”
汉斯没有回答。炮声在黑暗中继续轰鸣,像是大地本身的心跳。
第二章:虚弱的矛头与坚定的盾牌
伊普尔突出部的协约国防线,是一幅匆忙拼凑而成的拼贴画。英国远征军的七个步兵师(其中许多已在蒙斯、勒卡托和马恩河战役中严重减员)构成了核心,总兵力约8万人。他们的左右两翼分别由法军的两个集团军和比利时军的部分部队掩护。这条防线呈一个不规则的弧形,从伊普尔北面的比克斯肖特向南延伸,经格鲁维尔特、梅西讷岭,再转向西,全长约35英里。
英国远征军虽然规模不大,却是当时世界上最训练有素的军队之一。他们的士兵多是长期服役的职业军人,平均服役时间七年以上,步枪射击技术精湛。李-恩菲尔德步枪的弹匣容量(10发)和独特的后拉式枪栓设计,使熟练的步枪手能达到每分钟15发以上的射速——这就是后来令德军胆寒的“疯狂一分钟”。在蒙斯战役中,德军曾误以为遭遇了机枪火力,实际上只是英军步枪手的齐射。
然而,这支精锐部队也已疲惫不堪。连续数月的行军、战斗和撤退,使部队严重减员。许多营的兵力不足编制的一半,军官和士官的损失尤其严重。他们缺乏重炮(英军主要依赖18磅野战炮和4.5英寸榴弹炮),弹药供应也不稳定。但他们的士气依然坚韧——这是一种职业军人的骄傲,混合着对家乡的忠诚和与战友同生共死的纽带。
对面的德军是一支奇怪的混合体。为了完成对伊普尔的进攻,德军最高统帅部集结了包括第四军、第六军和多个新编军在内的部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大量由学生和青年志愿者组成的“志愿军”师。
这些“娃娃兵”(Kindermord,直译为“孩童屠杀”,后来德国人如此称呼这场悲剧)大多是大学和中学生,年龄在17至19岁之间。1914年8月战争爆发时,德国各地掀起了爱国狂潮。教授们发表激情演讲,报纸呼吁青年为国捐躯,姑娘们将白色羽毛(象征懦弱)送给未参军的男子。成千上万的年轻人虚报年龄或放弃学业,加入了新组建的志愿军团。
他们热情高涨,但严重缺乏训练。许多人只接受了八周的速成训练就开赴前线。他们学会了基本的射击和队列,但对实战一无所知。他们的装备也不足:有些部队甚至穿着平民服装,只是臂上缠着黑-白-红三色袖标。军官多为预备役或年长的学者,同样缺乏战斗经验。
与这些“娃娃兵”并肩作战的,是像汉斯所在师这样的正规军部队。他们经验丰富但同样疲惫,在马恩河战役后几乎没有得到充分休整就被调往北方。军官们对与志愿军部队协同作战感到担忧——狂热不能替代纪律,激情不能弥补战术素养的缺失。
10月18日,汉斯的部队抵达了进攻出发阵地——伊普尔以东的一片桦木林。林地边缘已经布置了炮兵观察哨,电话线像黑色的藤蔓般缠绕在树根间。汉斯被派去协助建立前沿指挥所,在那里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那些“娃娃兵”。
他们驻扎在相邻的阵地。尽管浑身泥泞,但这些年轻人的脸上仍有一种奇异的光彩。他们聚在一起唱歌,不是士兵们常唱的粗俗小调,而是学生歌曲和爱国颂歌。有人在读家信,有人在写日记,有人擦拭着崭新的步枪——那是他们骄傲的象征。
“看到那个金发小子了吗?”埃里希用下巴指了指,“他昨天问我怎么调节表尺。他连最基本的射击原理都不懂。”
汉斯观察着。其中一个男孩特别引人注目:瘦高,戴着一副圆眼镜,镜片在雨中模糊。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裹一本小书——可能是诗集或哲学着作。他的动作如此专注,仿佛身处图书馆而非战场边缘。
“他们会死的,”汉斯平静地说,“很多会死。”
埃里希叹了口气。“我们都可能会死。但至少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他们以为这是场冒险。”
当天下午,师部下达了作战命令:次日拂晓,与相邻的志愿军师协同,向英军在朗厄马克村附近的防线发起进攻。目标是突破英军第一道堑壕,为后续部队打开缺口。
地图上,朗厄马克只是伊普尔东北面三公里处的一个小村庄,有几条小路交汇。但对德军指挥官而言,它具有战略价值:占领朗厄马克,就能威胁到伊普尔-鲁莱斯公路,从而动摇英军整个北翼。
夜幕降临前,汉斯的连长召集全连训话。冯·德·戈尔茨中尉是个普鲁士容克军官,刻板但公正。他的左臂在马恩河战役中负伤,现在还吊着绷带。
“先生们,”他的声音干涩而直接,“明天的进攻将决定伊普尔的命运。敌军虽然顽强,但兵力薄弱。我们的炮兵会为他们准备一场地狱之火。你们要做的,是在炮火延伸后迅速前进,用刺刀和手榴弹清理堑壕。”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士兵们的面孔。“我知道你们疲惫。我知道你们许多人已经战斗了三个月。但这是最后一场大仗。突破这里,我们就能冲向大海,结束战争。为了皇帝,为了祖国。”
士兵们发出低沉的回应。没有欢呼,没有激情——只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决心。汉斯检查了自己的装备:98式步枪,刺刀,120发子弹,四枚m1914手榴弹,防毒面具(虽然还没用过),水壶,干粮袋。他特别擦拭了步枪的瞄准具,尽管雨水很快就会再次弄脏它。
回到阵地后,汉斯发现那个戴眼镜的志愿军男孩站在两军阵地交界处,犹豫地向这边张望。汉斯点了点头,男孩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对不起,打扰了,”男孩的嗓音还没完全变声,“我……我想问问,明天进攻的时候,我应该跟紧我的班长,对吗?还是应该保持散兵线?”
他的德语带着柏林口音,用词礼貌得像是课堂提问。汉斯看着他年轻的脸——最多十七岁,嘴唇上只有淡淡的绒毛。
“保持散兵线,”汉斯尽量让声音温和些,“但不要离你的战友太远。注意听军官的口令。冲锋时不要跑直线,之字形前进。看到弹坑就跳进去,喘口气再继续。”
男孩认真地点头,仿佛在记笔记。“还有呢?”
“别盯着敌人的枪口看。看他们的手,看他们射击的动作。如果你看到他装弹,那就是你前进或射击的机会。”
“谢谢您,下士。”男孩感激地说,然后犹豫了一下,“我叫弗里茨。弗里茨·穆勒。柏林大学哲学系一年级。”
“汉斯·韦伯。黑森林来的猎人。”汉斯伸出手。男孩的手纤细而冰冷。
“祝你好运,穆勒。”
“也祝您好运,下士。”
男孩转身离开,消失在雨幕中。埃里希从掩体里探出头来。
“你成了教官了?”
“他只是个孩子,”汉斯轻声说,“一个应该抱着书本而不是步枪的孩子。”
那一夜无人安睡。炮击在凌晨三点开始加强,不是进攻前的准备炮火,而是双方的例行骚扰射击。汉斯蜷缩在掩体里,试图小睡片刻,但雨水渗进衣领的冰冷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他想起家乡的黑森林,想起十月的森林里蘑菇和落叶的气息,想起父亲教他追踪鹿的足迹。那个世界现在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
拂晓前两小时,军官们开始低声唤醒士兵。分发额外的弹药,最后检查装备,每个人分到一小杯杜松子酒——不是为了庆祝,是为了驱寒和壮胆。天空依然漆黑,雨小了些,转为浓雾。能见度不到五十米。
汉斯和埃里希并肩蹲在进攻出发线后。他们的位置在朗厄马克以南约一公里,正对一片被炮火炸得稀烂的甜菜田。透过晨雾,可以隐约看到铁丝网的轮廓——那是英军的前沿障碍。
“记得蒙斯吗?”埃里希低声说。
汉斯点头。那场战役中,英军的步枪火力曾让德军震惊。但那时是八月,田野干燥,视野清晰。现在是十月,佛兰德斯的泥泞和浓雾改变了一切。
“这次不会一样,”汉斯说,“天气是我们的盟友。”
他不知道,同样的想法正在英军阵地中流传。第1师的老兵们蹲在堑壕里,雨水从锡制头盔边缘滴落。他们能听到德军阵地的动静——金属碰撞声,偶尔的命令声,但浓雾遮蔽了一切。
“德国佬要来了,”一名来自伦敦的步枪手嘟囔着,“这雾浓得可以切开。”
“安静,”士官呵斥,“保持警戒。”
等待。战争中最折磨人的部分。时间变得粘稠,每一分钟都像一小时。心跳声在耳中放大,握枪的手出汗又变冷。汉斯感到嘴里发干,尽管他刚刚喝过水。
终于,凌晨五点三十分,信号弹升空了。
三发红色信号弹,在浓雾中显得暗淡而诡异。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
第三章:血腥的拉锯——从朗厄马克到格鲁维尔特
德军的炮火准备开始了。但这并非后来战争中那种持续数日、将土地翻耕数遍的毁灭性轰炸。1914年的炮击受限于弹药供应和炮兵观念,更像是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而非有效的火力压制。
150毫米榴弹炮的炮弹呼啸着划过天空,落在英军前沿阵地。爆炸的闪光在浓雾中映出诡异的橘红色光芒,冲击波震荡着潮湿的空气。树木被撕裂,泥土和碎石飞溅,铁丝网的木桩像火柴棍般折断。但对经验丰富的英军老兵而言,这种炮击并不可怕。他们蹲在匆忙挖掘的堑壕里——深度不足,排水不畅,但至少提供了基本的掩护——等待着炮火延伸。
汉斯匍匐在出发阵地,脸埋在泥里。每一次爆炸都让大地颤抖,冲击波挤压着胸腔。他数着数,试图保持冷静:炮击会持续三十分钟,然后延伸,那就是冲锋的信号。
“稳住!稳住!”军官们在炮声中嘶吼。
终于,炮击停止了。不是突然停止,而是逐渐稀疏,然后转向英军后方阵地。一片诡异的寂静降临战场,只有炮弹在远处爆炸的闷响和伤员的呻吟。
然后,号声响起。
不是一支,而是几十支军号同时吹响,在浓雾中回荡成一片怪异的合唱。那是冲锋的信号。
“前进!为了皇帝!为了德国!”
志愿军阵地上爆发出狂热的呼喊。年轻的声音,尚未被战争磨砺粗糙,高唱着《守望莱茵》和《德意志高于一切》。他们跃出堑壕,不是散兵线,而是密集的队形——几乎是肩并肩,如同他们在训练场上学会的那样。
汉斯的部队紧随其后。他们保持着更松散的队形,经验告诉他们,密集队形在战场上等于自杀。但浓雾严重限制了视野,他们不得不紧跟着前方的人影,以免迷失方向。
最初的二百米相对平静。泥泞的地面吸走了脚步声,浓雾遮蔽了一切。汉斯只能看到前方几米内战友的背影,和脚下被炮火翻搅过的泥泞。甜菜田变成了沼泽,每一步都陷到脚踝,有时到小腿。
然后,机枪开火了。
不是一两挺,而是整条战线上的数十挺维克斯和马克沁机枪。浓雾中看不到枪口焰,只听到撕裂布匹般的哒哒声,和子弹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啸。
志愿军的第一排像被无形的镰刀扫过,齐刷刷倒下。歌声变成了尖叫。但后面的人仍在前进,踩着倒下的同伴的身体,继续高唱。
汉斯扑倒在一个弹坑里,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军服。埃里希滚到他身边,喘着粗气。
“天哪,他们像靶场上的木靶!”埃里希喊道。
汉斯从弹坑边缘小心地窥视。浓雾稍微散开了一些,能见度扩大到一百米左右。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紧缩。
数百名德军士兵——大多是年轻的志愿军——在泥泞的田野上缓慢前进。他们没有匍匐,没有寻找掩护,而是直立着,步枪端在胸前,像在接受检阅。而英军的步枪火力如雨点般泼洒过来。李-恩菲尔德步枪特有的尖锐枪声连成一片,中间夹杂着机枪的持续嘶吼。
一个接一个,德军士兵倒下。有的直接后仰,有的向前扑倒,有的在泥泞中翻滚、抽搐。鲜血在灰色的雨衣上晕开深色痕迹。浓雾中,这场屠杀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枪声和惨叫回荡,但整体视野模糊,如同噩梦中的片段。
汉斯看到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弗里茨。他还在前进,步枪高举过头,像是在带领冲锋。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他踉跄了一下,但没有倒下。又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腿,他跪倒在泥里。然后第三颗子弹打碎了他的眼镜,他向后仰倒,消失在泥泞中。
“我们必须前进!”汉斯对埃里希喊道,“否则就是等死!”
他们跃出弹坑,以最快的速度匍匐前进。泥浆灌进袖子、衣领,但至少提供了掩护。汉斯看到前方有一道被炮火炸毁的铁丝网缺口,决定朝那里前进。
子弹在身边溅起泥点。汉斯听到有人中弹的闷哼,但不敢回头看。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下一个掩护点——一个浅坑,一具尸体,任何能提供片刻庇护的东西。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他终于到达了铁丝网缺口。这里已经聚集了几名德军士兵,包括一名中尉和两名机枪手。中尉的额头在流血,但他仍在指挥。
“建立火力点!朝那个方向!”他指着左前方,那里隐约可以看到英军堑壕的轮廓,枪口焰在雾中闪烁。
汉斯和埃里希加入射击。汉斯选择了一个稳固的射击姿势,将步枪架在一段断裂的木桩上。他瞄准一个枪口焰,深吸一口气,扣动扳机。后坐力熟悉而令人安心。他没有看到是否命中,但那个枪口焰停止了射击片刻。
德军的机枪手架起了mG08机枪,开始向英军堑壕扫射。沉重的咚咚声在战场上回荡,压制了一部分英军火力。更多的德军士兵利用这个机会向前跃进。
但英军的反应迅速而专业。迫击炮弹开始落下——小口径的,但精度很高。第一发落在机枪组左侧五米处,泥土和破片飞溅。第二发更近。机枪手调整位置,但第三发直接命中了机枪护盾。
汉斯扑倒在地,破片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当他抬头时,机枪已经沉默了,两名机枪手倒在扭曲的金属旁。
中尉站起来,挥舞手枪。“冲锋!冲锋!”
剩下的十几名士兵跃起,冲向最后五十米。汉斯紧随其后,肾上腺素让时间变慢。他能看清英军堑壕边缘的沙袋,能看到一个英军士兵正在装弹,钢盔下是一张留着胡须的脸。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粗重而急促。
然后,手榴弹从堑壕里飞出。
不是一枚,而是五六枚,划着弧线落在冲锋的德军中间。汉斯本能地扑倒,将脸埋进泥里。
爆炸。冲击波,泥土,破片,惨叫。
当他抬起头时,冲锋已经瓦解。中尉倒在地上,胸口有一个可怕的伤口。只有五六个人还在站立,包括埃里希,他正拖着一个伤员向后撤退。
“撤退!撤退!”有人喊道。
汉斯最后一次向英军堑壕射击,然后转身向后跑。子弹追着他,打在周围的泥地里。他跳过尸体,跌跌撞撞地回到相对安全的弹坑区。
第一次冲锋失败了。上午八点,浓雾开始散去,战场全景展现出来。
朗厄马克前的田野上,铺满了德军的尸体和伤员。灰色的军服在泥泞中像一片诡异的蘑菇。有些伤员还在爬行,有些在呼救,但无人能去救援——任何暴露在开阔地的人都会立即成为靶子。
汉斯和埃里希与其他幸存者一起,撤回到早晨的出发阵地。他们连队出发时有180人,现在只剩下不到80人,其中许多人负伤。连长冯·德·戈尔茨中尉阵亡,由一名少尉接替指挥。
“重整队形!准备再次进攻!”少尉喊道,但他的声音缺乏信心。
后方,军号再次吹响。第二波进攻即将开始,这次是新的部队——更多的志愿军师,同样年轻,同样狂热。
整个上午和下午,这种模式不断重复。德军以密集队形冲锋,英军以精准的火力屠杀。偶尔有局部突破,德军冲进英军堑壕,爆发血腥的白刃战,但最终都被英军预备队的反冲锋击退。
汉斯所在的部队又发动了两次进攻,每次都被击退,损失惨重。到黄昏时分,他们连队只剩下45人还能战斗。朗厄马克仍在英军手中,德军在阵地前留下了超过8000具尸体,大部分是志愿军士兵。
夜幕降临后,战场陷入了另一种恐怖。伤员的呻吟和呼救声在黑暗中回荡,像一场怪异的合唱。双方都派出了担架队,根据不成文的战场规则,夜间停火允许救援伤员。但在浓雾和混乱中,许多伤员在等待救援时死去。
汉斯被派去协助回收伤员。他和埃里希抬着担架,在尸体间小心翼翼地行走。月光偶尔穿透云层,照亮了地狱般的景象:扭曲的尸体,凝固的血泊,散落的装备。有些尸体手牵着手,似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试图互相安慰。
他们找到了弗里茨·穆勒。他还活着,但伤势严重。胸部和腿部的枪伤,脸部被子弹擦过,一只眼睛受了伤。他神志不清,喃喃自语。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命题三……”
汉斯和埃里希将他抬上担架。男孩很轻,轻得令人心痛。在返回德军阵地的路上,弗里茨突然清醒了片刻。
“下士?”他认出了汉斯。
“我在,弗里茨。”
“我们……我们赢了吗?”
汉斯沉默了一下。“我们会赢的。好好休息。”
弗里茨微弱地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他们将他送到野战医院,但汉斯后来听说,他当晚就因失血过多去世了。
朗厄马克的悲剧——后来被称为“Kindermord bei Langemarck”(朗厄马克的孩童屠杀)——成为了第一次伊普尔战役的标志性事件。但它只是战役的一个片段。在接下来的三周里,战斗在伊普尔突出部的各个方向持续进行。
格鲁维尔特与梅西讷的争夺
朗厄马克的失败并未让德军指挥部放弃。他们调整了战术,将重点转向伊普尔突出部的北部和东部。格鲁维尔特村成为了新的焦点——它坐落在伊普尔-梅嫩公路旁,控制着通往伊普尔东北门户的关键道路。
10月29日,汉斯的部队被调往格鲁维尔特方向。经过几天的休整(如果挖更深的堑壕、修补装备和接收新兵可以被称为休整的话),他们加入了新的进攻。
这次的环境略有不同。天气转晴了两天,地面稍微干燥了一些。德军的炮击也更有效——他们调来了更多重炮,包括210毫米榴弹炮,对英军阵地进行了更长时间的轰击。
但英军也在学习。他们的堑壕变得更深、更复杂,有了射击台阶、防炮洞和交通壕。更重要的是,他们开始使用铁丝网——不是单层,而是多层,有时高达一米五,用木桩和倒刺固定。
汉斯的连队负责进攻格鲁维尔特以北的一段防线。这次他们采用了更谨慎的战术:小股部队在机枪掩护下跃进,利用弹坑和地形接近敌军堑壕。
“记住,”新任连长施密特少尉叮嘱,“不要冲进未知的堑壕。先扔手榴弹,等爆炸后进入,随时准备射击。”
进攻在下午两点开始。汉斯所在的排作为先锋,在机枪掩护下向前跃进。这次他们面对的不是开阔的田野,而是一片被炮火炸毁的果园。断裂的树干提供了部分掩护,但也阻碍了前进。
英军的火力依然凶猛。汉斯看到前方一名士兵被击中头部,钢盔飞起,身体向后仰倒。另一名士兵踩到了隐藏的铁丝网,被绊倒,然后被子弹击中。
但这次他们更接近了。汉斯终于到达了英军铁丝网前——这里已经被炮火炸开了几个缺口。他蹲在一个弹坑里,向埃里希示意。
“手榴弹!”
他们同时拉开引信,数到三,然后将手榴弹扔进堑壕。爆炸后,他们跃过铁丝网缺口,冲进堑壕。
眼前的景象让汉斯震惊。堑壕里堆满了尸体——既有英军的,也有之前进攻的德军的。血和泥混在一起,形成深色的泥浆。一个英军伤兵靠在胸墙上,茫然地看着他们,手里还握着步枪。
汉斯犹豫了一瞬。那名伤兵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脸上有雀斑。他的眼神空洞,似乎已经脱离了现实。
“放下武器!”埃里希用英语喊道,他的发音生硬但清晰。
伤兵没有反应。汉斯上前,小心地踢开了他的步枪。伤兵任由他这么做,然后开始低声哭泣。
“医护兵!”汉斯喊道,但知道医护兵还在后面。
他们继续沿着堑壕前进。战斗在狭窄的空间里爆发——枪声震耳欲聋,刺刀碰撞,手榴弹在转角爆炸。汉斯在一次交火中击毙了两名英军士兵,他们的尸体堵塞了堑壕,不得不被拖开。
突然,一声巨响从后方传来。汉斯回头,看到他们进入的堑壕段被炮火直接命中——可能是英军的反击炮火,也可能是德军的误击。泥土和肢体飞溅,那段堑壕坍塌了。
“后路被切断了!”有人喊道。
他们被困在了一段约三十米长的堑壕里,两端都被堵塞或控制。汉斯清点人数:包括他自己,还有八个人,其中两人负伤。他们控制着这段堑壕,但孤立无援。
“建立防御!”施密特少尉命令,“收集弹药,准备手榴弹!”
他们从英军尸体上收集了额外的弹药和手榴弹。汉斯发现英军的手榴弹与德军的很不同——更粗短,有长柄,像小型的棍棒。他研究了一下使用方法,然后分发给战友。
夜幕降临,战斗在整条战线上逐渐平息,但他们这段堑壕里的紧张气氛却达到顶点。英军知道有德军渗透进来,可能会发动夜袭夺回阵地。而德军主力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无法提供支援。
汉斯被安排在第一班岗哨。他蹲在堑壕的射击位上,盯着前方的黑暗。夜晚很冷,呼吸凝成白雾。战场上偶尔有枪声或信号弹,但大部分时间是诡异的寂静。
凌晨两点左右,他听到了声音。
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泥泞中小心地移动。汉斯屏住呼吸,举起步枪。月光偶尔透过云层,照亮了前方的无人地带。他看到了人影——不是一两个,而是至少一个小队,正在悄悄接近。
“敌人!”他低声道,然后开了一枪。
战斗瞬间爆发。英军从两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投掷手榴弹,然后用步枪和刺刀冲锋。狭窄的堑壕变成了地狱。汉斯在近距离击倒了一名英军士兵,然后与第二名拼刺刀。对方的刺刀划破了他的袖子,他扭转身形,用枪托击中对方面部,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埃里希在他身边,用从英军那里缴获的手榴弹投掷。爆炸暂时阻止了一侧的进攻。但另一侧,英军已经突破了防线,与德军士兵展开了肉搏。
汉斯看到一个巨大的英军士兵——可能是苏格兰高地团的,穿着格子裙——用一把战壕刀连续刺倒了两名德军。他瞄准,射击,英军士兵倒下了。
战斗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但感觉像永恒。当英军撤退时,堑壕里又多了四具德军尸体和六具英军尸体。汉斯这边只剩下五个人还能战斗,所有人都负了伤。汉斯的手臂在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疼痛——肾上腺素还在起作用。
“我们不能守到天亮了,”施密特少尉喘着粗气说,他的肩膀被刺刀划伤,“必须撤退。”
“怎么撤?两边都被封锁了。”
少尉想了想。“挖。挖通坍塌的那段。”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但别无选择。他们用刺刀、工兵铲,甚至手,开始挖掘堵塞堑壕的泥土。泥土潮湿而沉重,还混合着尸体碎片。他们轮班挖掘,两人警戒,三人挖掘。
凌晨四点,他们终于挖开了一个小洞,仅容一人匍匐通过。少尉第一个通过,然后是伤员,最后是汉斯和埃里希。
当他们爬回德军主阵地时,天已微亮。迎接他们的是惊讶和庆幸的目光——他们已经被认为阵亡或失踪。
格鲁维尔特的进攻像伊普尔周围的其他进攻一样,取得了有限的进展但未能突破。德军占领了村庄的一部分,但英军仍控制着关键的高地。双方都付出了惨重代价,战线只是移动了几百米。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这种模式不断重复:德军在某个地段集中兵力进攻,取得局部突破;英军投入预备队反冲锋,夺回部分或全部失地;战线在血腥的拉锯中微微波动,但整体保持稳定。
梅西讷岭的战斗尤为激烈。这座低矮的山脊控制着伊普尔以南的视野,具有重要战术价值。德军投入了精锐的普鲁士近卫军,发动了数次大规模进攻。英军(主要是第7师)顽强防御,爆发了多次白刃战。一个英军营在战斗中损失了所有军官和80%的士兵,但仍然守住了阵地。
到了11月中旬,天气变得更加恶劣。雨变成了冻雨,夜晚开始结冰。泥泞的地面变成了半冻结的沼泽,更加难以通行。双方士兵都开始遭受战壕足病的折磨——由于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双脚肿胀、麻木,严重时组织坏死,需要截肢。
汉斯所在部队的损失已经超过了60%。许多熟悉的面孔消失了,被新补充的、眼神惶恐的新兵取代。埃里希晋升为上等兵,负责指挥一个小组。汉斯拒绝了晋升机会——他宁愿当一名步枪手,而不是负责送年轻人去死的士官。
11月11日,德军发动了最后一次大规模进攻,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在伊普尔东面的非勒斯地区,德军突破了英法联军的结合部,几乎切断了伊普尔突出部。危机时刻,英军将炊事员、文书、工兵等所有可用人员都投入了战斗。法军调来了精锐的阿尔及利亚殖民地步兵团,以惨重代价发起了反冲锋。
汉斯参与了这场战斗的最后阶段。他的部队被紧急调往突破地段,任务是巩固防线。他们到达时,战场已经是一片废墟:燃烧的农舍,炸毁的火炮,堆积如山的尸体。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双方在泥泞中反复争夺每一寸土地。
黄昏时分,汉斯发现自己与部队失散,独自在一段被遗弃的堑壕里。他的弹药几乎耗尽,只剩下五发子弹和一枚手榴弹。他听到周围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是英语。
他蹲在堑壕的一个拐角,举起最后一枚手榴弹,准备在敌人出现时引爆,同归于尽。
但出现的是一个英军伤兵,独自一人,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他看到汉斯,愣住了。两人对视,都举着武器,但都没有开火。
英军士兵很年轻,可能只有十九岁。他的脸被泥污覆盖,但眼睛很大,充满了恐惧。他的一只手按着大腿上的临时绷带,血从指缝渗出。
汉斯看着他,想起了弗里茨,想起了所有死去的年轻人。他慢慢放下了手榴弹。
英军士兵似乎明白了,他也放下了步枪——那是一把李-恩菲尔德,枪托上有刻痕,可能是击杀记录。
两人在渐暗的光线中对视。语言不通,但某种理解在他们之间传递。他们都是士兵,都疲惫不堪,都只想活下去。
汉斯指了指自己的水壶,然后扔了过去。英军士兵接住,喝了一口,然后扔回。
汉斯又指了指自己的干粮袋,但英军士兵摇了摇头。他指了指自己的腿,然后指了指后方——他想回自己的战线。
汉斯点了点头,让开了路。
英军士兵犹豫了一下,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汉斯身边。在堑壕拐角,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汉斯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他消失了。
汉斯独自留在堑壕里,突然感到一阵虚脱。他滑坐到泥泞的地上,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累积的紧张、恐惧和悲伤终于爆发。
他哭了。为弗里茨,为所有死去的人,为这个疯狂的世界。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埃里希找到了他。
“汉斯?天哪,你还活着。”埃里希跪在他身边,“你怎么了?受伤了?”
汉斯摇摇头,试图说话,但发不出声音。
埃里希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汉斯身边,递给他一支烟。两人在黑暗和寒冷中共享了那支烟,沉默着。
11月12日,大雪降临佛兰德斯。雪花覆盖了战场,暂时掩埋了尸体和血迹,给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披上了虚假的纯洁外衣。
第一次伊普尔战役结束了。
第四章:泥泞、钢铁与逐渐凝固的战线
战役的结束并非一纸停战协议,而是一种逐渐的衰竭。双方军队都像两个精疲力竭的拳击手,仍然摆着战斗姿势,但已经挥不出有力的拳头。德军未能突破伊普尔防线,未能威胁海峡港口。协约国守住了阵地,但无力将德军推回。
伤亡数字是惊人的。在为期一个月的战斗中,德军损失了约13万人(死、伤、被俘),其中朗厄马克一天就损失了2万多人。英军损失了5.8万人,法军和比利时军损失约5万人。这意味着在伊普尔周围不到35英里的战线上,平均每天有超过7000人伤亡。
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破碎的生命。对德国而言,损失尤其惨重的是那批学生志愿军。整整一代未来的学者、艺术家、科学家和领袖,倒在了佛兰德斯的泥泞中。后来统计,1914年入学的德国大学生,有超过三分之一在战争头四个月阵亡。这种损失将在未来几十年深刻影响德国社会。
但对前线的士兵而言,统计数字毫无意义。他们面对的是更直接的现实:战线稳定下来了,这意味着他们将在这里过冬。
汉斯所在部队被调往伊普尔东南面一段相对平静的战区,任务是将匆忙挖掘的浅壕改造成真正的防御工事。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佛兰德斯的地下水位很高——有些地方挖不到一米就会渗水。
“我们要在这里建房子吗?”埃里希讽刺地说,他的工兵铲挖出一铲泥水,“还是游泳池?”
“是坟墓,”汉斯平静地回答,“我们的坟墓。”
他说得没错。随着战线固定,堑壕战的特点开始完全显现。双方挖掘了平行的堑壕系统,相距从几十米到几百米不等。这些堑壕不再是简单的沟渠,而是逐渐发展成复杂的网络:
· 前线堑壕:最靠近敌人的堑壕,有射击位、观察哨和机枪巢。
· 支援堑壕:在前线堑壕后方约50-100米,作为第二道防线和预备队集结地。
· 预备堑壕:再往后100-200米,用于驻扎轮换部队和储备物资。
· 交通壕:连接各条堑壕的之字形或曲线形沟渠,用于人员物资调动而不暴露于敌军火力。
此外还有各种配套设施:防炮洞(在堑壕壁上挖出的洞穴,提供炮击时的掩护)、指挥所、急救站、厨房、甚至简陋的礼拜堂。木材成为宝贵资源,用于加固堑壕壁、制作射击台阶和搭建屋顶。
但佛兰德斯的泥浆是最大的敌人。持续的降雨和炮击将土地变成粘稠的沼泽。堑壕底部经常有齐膝深的积水,士兵们不得不在泥水中站岗、睡觉、生活。战壕足病迅速蔓延——最初是脚部发白、肿胀、麻木,然后起水泡、溃烂,严重时组织坏死,发出恶臭。预防方法有限:保持双脚干燥几乎不可能,只能定期擦干、按摩、更换袜子(如果有的话)。
汉斯很快学会了在泥泞中生存的技巧。他用空罐头盒制作简易的排水沟,用防水布搭建临时掩蔽部,睡觉时将靴子绑在胸前以免被偷或进水。他发现老鼠是最大的困扰之一——它们成群结队,体型巨大,不害怕人,啃食食物甚至伤员的伤口。
“看那只,”埃里希指着一只在堑壕壁上奔跑的老鼠,“我敢打赌它吃得比我们好。”
“至少它们不需要冲锋。”汉斯回答。
随着堑壕系统的完善,日常作息也固定下来。白天主要是警戒和维修工事,夜晚则是侦察、巡逻和运输物资。最危险的是夜间巡逻——小股部队潜入无人地带,侦察敌军动向,有时与敌方巡逻队遭遇,爆发短暂而血腥的交火。
汉斯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巡逻兵。他的猎人背景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能在黑暗中识别声音,能悄无声息地移动,能长时间保持静止和耐心。他经常带领三到四人的小组,深入无人地带,有时甚至接近到能听到英军堑壕里的谈话声。
在一次巡逻中,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在双方堑壕之间的一片弹坑区,有一具德军士兵的尸体,已经部分腐烂。但尸体旁的地面上,插着一把刺刀,刺刀上挂着一个铁皮罐头盒,盒子里有几支香烟和一块巧克力。
“这是什么?”一名新兵问道。
汉斯仔细观察。刺刀是德制的,但巧克力是英国产的。他明白了:这是无人地带的一种非正式交换。英军士兵留下了礼物,可能是在夜间偷偷放置的,作为对这位阵亡敌人的尊重。
“别碰,”汉斯说,“这是……某种协议。”
他们继续巡逻,但汉斯记住了那个位置。几天后,他带着几支德国香烟和一块黑面包回到那里,放在同一个罐头盒里。第二天晚上,他发现英国香烟变成了更多,还多了一小瓶威士忌。
这种无声的交流持续了几周。双方从未见面,但通过这个小“邮箱”交换着小礼物:香烟、食物、有时是报纸(虽然看不懂对方语言)。汉斯开始期待这些交换——这不是通敌,而是在疯狂的世界里保持人性的微小尝试。
但战争从未远离。1914年圣诞节前夕,德军指挥部决定测试英军防线的强度,发动了一系列小规模袭击。汉斯的连队被选为袭击部队之一。
目标是夺取英军的一段前沿堑壕,俘虏囚犯以获取情报。袭击计划在午夜进行,使用新战术:先以迫击炮和机枪压制,然后突击队快速接近,投掷手榴弹,冲进堑壕。
汉斯被任命为突击队的一员。这次他携带了额外的装备:一把鲁格手枪(用于堑壕近战)、六枚手榴弹、一把战壕刀(自制,用刺刀磨尖后绑在木柄上),以及传统的步枪。
袭击开始前,连长做了简短的训话。“记住,我们需要俘虏。尽量活捉军官或士官。但如果抵抗,不要犹豫。”
午夜零点,信号弹升空。德军的迫击炮开火,炮弹落在英军堑壕前沿。机枪从侧翼压制射击。汉斯和他的小队跃出堑壕,冲向五十米外的英军阵地。
最初的三十米很顺利。英军被炮火压制,反应迟缓。但就在他们接近铁丝网时,照明弹升空了。
刺眼的白光将无人地带照得如同白昼。汉斯看到自己暴露在开阔地,周围是战友的身影。英军的机枪立即开火。
“前进!前进!”士官喊道。
汉斯冲向最近的一个铁丝网缺口。子弹打在他身边的泥地上,溅起泥点。他感到左臂一阵灼热——被擦伤了,但不严重。
他到达了英军堑壕边缘,扔下一枚手榴弹,然后跳了进去。爆炸的烟雾还未散尽,他就开始射击。一名英军士兵从拐角冲出来,汉斯开枪,对方倒下。
堑壕里的战斗混乱而残酷。狭窄的空间里,枪声震耳欲聋,手榴弹爆炸的回声在墙壁间回荡。汉斯与一名英军士兵迎面相遇,两人同时开枪——但英军的步枪卡壳了。汉斯犹豫了一瞬,然后用枪托击倒了他。
“投降!”他用生硬的英语喊道。
英军士兵举起手。汉斯示意他走向后方,交给跟进部队。
战斗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德军占领了约三十米长的堑壕段,俘虏了五名英军士兵。但代价高昂:突击队二十人中,六人阵亡,九人负伤。汉斯手臂的擦伤需要包扎,但无大碍。
在撤回德军战线时,他经过那个“邮箱”地点。罐头盒还在那里,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几小时前,他还在与看不见的敌人交换礼物;现在,他可能杀死了其中一些人。
回到己方堑壕后,汉斯被带到连长面前汇报。连长对他的表现表示满意,但汉斯感觉不到任何成就感。他只是累,从骨头深处透出的累。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黑森林。不是战前的森林,而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树木是黑色的,像烧焦的,地面是佛兰德斯的泥泞,鹿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像照明弹。他醒来时浑身冷汗,发现自己蜷缩在防炮洞里,外面下着冻雨。
圣诞节到了,但前线没有庆祝。相反,双方都预期对方可能利用节日发动袭击,加强了警戒。然而,在战线的某些地段,发生了自发的停火。
汉斯第一次听说时以为是谣言:德军和英军士兵走出堑壕,在无人地带相遇,交换礼物,甚至踢足球。但随后,越来越多的消息从前线不同地段传来。
在他所在战区,没有发生这种停火。双方指挥部都严令禁止任何友好接触,违者军法处置。但汉斯注意到,圣诞节那天的枪声确实稀疏了许多。
黄昏时分,他冒险从观察哨向外望去。无人地带覆盖着薄雪,在暮色中泛着蓝光。远处英军堑壕里,有人开始唱歌。
起初很轻,然后更多声音加入。是《平安夜》,用英语唱的。旋律飘过寂静的战场,有种超现实的美。
突然,德军堑壕里也有人开始唱——同样的旋律,德语歌词:“Stille Nacht, heilige Nacht...”
两边的歌声在无人地带上空交汇,混合,然后逐渐同步。不是合唱,而是两个分开的声部,唱着同一首歌,为同一位神祈祷。
汉斯感到喉咙发紧。他想起家乡的圣诞节,教堂的烛光,母亲烤的姜饼,父亲朗诵圣经。那个世界如此遥远,仿佛从未存在过。
歌声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然后逐渐停止。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深沉。
第二天,战争继续。炮击,狙击,巡逻,死亡。但那个圣诞节的歌声留在了许多士兵的记忆里,像是一场短暂而美丽的梦,提醒他们曾经是,或许仍然是,人类。
随着1915年的到来,伊普尔战线完全稳定下来。双方都在加固工事,增加兵力,准备长期的僵持。汉斯收到了一封家信——经过数周才送达。母亲写道,黑森林下了大雪,父亲的关节炎更严重了,弟弟恩斯特想参军但年龄还不够。
“我们都为你骄傲,”母亲写道,“但请保重自己,平安回家。”
汉斯将信读了好几遍,然后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近胸口的口袋。家,那个概念开始变得模糊。他的世界现在是这条堑壕,这些战友,这片泥泞的土地。战争改变了他,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
一月中旬,汉斯所在部队被调往后方休整。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离开前线。他们乘坐火车向南,到达法国北部一个相对完好的小镇。
休整期不是休假。他们每天仍然训练,但重点是学习新战术:如何协同炮兵进攻,如何使用新式武器(如火焰喷射器,虽然还没配发),如何防御毒气袭击(有传言说德军正在开发这种武器)。
汉斯被安排训练新兵。他看着这些年轻人——有些甚至比朗厄马克的志愿军还年轻——心中充满矛盾。一方面,他想教会他们一切生存技能;另一方面,他知道许多人将死去,无论他们学得多好。
一天下午,他在教授隐蔽和移动技巧时,一个年轻士兵问道:“下士,你杀过人吗?”
所有新兵都看着他。汉斯沉默了片刻。
“是的。”
“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让汉斯措手不及。他从未真正思考过。在战场上,射击是本能,是生存。但事后,在寂静的夜晚,那些面孔会回来——不仅是敌人的,还有战友的。
“就像失去一部分自己,”他终于回答,“每次都会失去一点。”
新兵们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汉斯知道他们不明白,也不应该明白。如果他们明白了,就说明战争持续得太久了。
休整期结束后,部队返回前线。伊普尔周围的景象已经改变:堑壕更深,铁丝网更多,支援体系更完善。战争的工业化特征开始显现——更多的火炮,更多的弹药,更系统化的轮换制度。
汉斯晋升为下士,负责指挥一个班。埃里希晋升为中士,负责一个排。他们的友谊依然牢固,但责任改变了关系。埃里希现在需要做出困难的决定,而汉斯需要执行命令,即使他不同意。
1915年2月,寒冷达到顶峰。伊普尔周围的运河和沟渠结冰,但堑壕里的泥水只是变得更冷。冻伤病例增加,疾病流行——痢疾、肺炎、战壕热(一种由虱子传播的疾病)。医疗设施不足,许多士兵死于可预防的感染。
但最大的威胁仍然是炮击。随着双方增加炮兵数量,炮击变得更加频繁和猛烈。汉斯学会了通过声音判断炮弹类型和落点:尖啸声是榴霰弹,会在空中爆炸;低沉的呼啸是榴弹,会钻入地下后爆炸;尖锐的嘶嘶声是迫击炮弹,几乎是垂直落下。
一天早晨,汉斯在防炮洞里写日记(他开始记录战争经历,作为一种心理宣泄),突然听到了一种陌生的声音——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嘶嘶声,不像任何炮弹。
“毒气!”哨兵喊道。
汉斯立即抓起防毒面具——早期的型号,只是一个浸过化学药剂的棉布面罩,用带子绑在头上,配有护目镜。他帮助身边的新兵戴上面具,然后向外看去。
一团黄绿色的云雾正从德军战线飘来,在微风中缓慢地向英军堑壕移动。这是氯气,第一次大规模使用化学武器。汉斯知道这是德军的进攻,但他的部队不在攻击路径上,只是旁观者。
他们看着毒气云飘过无人地带,像一团有生命的雾。英军堑壕里传来尖叫、咳嗽和恐慌的呼喊。一些英军士兵跑出堑壕,试图逃离毒气,但暴露在机枪火力下。
汉斯感到一阵恶心。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他想起自己接受的毒气防御训练,知道氯气会灼伤肺部,导致受害者在痛苦中窒息而死。
毒气攻击持续了大约半小时,然后德军步兵开始进攻。但毒气的效果并不如预期——它飘散不均匀,有些地段的英军未受影响,仍然能够抵抗。德军的进攻只取得了有限的进展。
那天晚上,汉斯无法入睡。他不断想起那些在毒气中挣扎的士兵的尖叫。战争正在变得……不光荣。如果之前的战斗还能用勇气、技巧和牺牲来理解,毒气似乎越过了某种无形的界线。
“你觉得他们会报复吗?”埃里希问道,他们共享着一支烟。
“当然会。而且会用更糟的东西。”
汉斯说对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化学武器成为西线的固定特征。双方都开发和使用毒气,从氯气到光气再到芥子气。防毒面具成为标准装备,但提供不完全的保护。毒气攻击造成的心理创伤甚至超过物理伤害——那种无法呼吸、眼睛灼烧、皮肤起泡的感觉,成为了新一代的战争噩梦。
但那是后来的事。1915年春天,伊普尔周围相对平静。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准备新一轮的进攻。汉斯知道平静不会持久。战争已经吞没了1914年,现在它开始消化1915年。
他坐在堑壕里,擦拭着步枪,看着春天的第一朵花在无人地带的弹坑边缘绽放——鲜黄色的小花,在泥泞和废墟中显得格外脆弱而美丽。生命在坚持,即使在这里。
埃里希坐到他身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战争结束后,这些花还会在这里吗?”
埃里希笑了,那是一种苦涩的笑。“我们可能看不到那天了,老朋友。”
汉斯没有回答。他继续擦拭步枪,动作机械而熟练。远处有炮声,但很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伊普尔的熔炉已经淬炼了他们。他们不再是1914年8月那些满怀激情或恐惧的士兵。他们是老兵,幸存者,战争机器中的齿轮。他们学会了在泥泞中生存,在炮火中睡觉,在死亡面前保持冷静。
但汉斯心中还保留着一小块柔软的地方——那个会为圣诞歌声感动,会与看不见的敌人交换礼物,会为花朵驻足的地方。他知道那是他的锚,是他人性的最后堡垒。只要那里还存在,他就还没有完全被战争吞噬。
黄昏降临,佛兰德斯的天空染上深红色,像凝固的血。汉斯结束值班,爬下射击台阶。今晚轮到他和埃里希巡逻无人地带。又一夜,又一次与死亡共舞。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餐热汤(如果幸运的话),一次简短的休息,也许一封家信。小确幸,小慰藉,足以让生命继续。
汉斯·韦伯,黑森林的猎人,佛兰德斯的士兵,继续着他的战争。第一次伊普尔战役结束了,但战争——那场将吞噬一整代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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