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死寂像块浸了冰的黑布，刚被一道锐风撕开条缝，一道模糊的影子便如鬼魅般掠过长满锈迹的厂部铁门，带起的阴风卷着枯叶，在地面上打了个旋儿就没了踪迹。
“老……老王！”值班室里，保安小李的牙齿撞得咯咯响，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似的攥着同伴的胳膊，声音抖得像筛糠，“你……你看见没？刚……刚才有东西……‘嗖’一下闪过！那速度……根本不是人！”
“别他妈瞎说！”被称作老王的王平猛地一哆嗦，后脊梁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顺着尾椎骨往下滑。他就是那个去年闯女宿舍被记过的家伙，虽说比熊浩、周安那两个无赖强些，可此刻面对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双小眼睛里满是惊疑，喉结上下滚动着，硬撑着吼了一句，却没敢往门口多看一眼。
……
针车部的楼层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车间深处，此刻却飘着一层幽幽的冷光，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寒气，带着种非自然的凝滞感，把周遭的黑暗冻得微微扭曲，连空气都仿佛变成了掺了冰碴的浆糊。
星辰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鞋底轻柔的接触地面，只发出细若蚊蚋的声响。他贴着冰冷的墙壁挪到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前，指尖刚触到玻璃，一股刺骨的寒意就顺着指尖钻进骨头缝。视线穿透朦胧的玻璃，里面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断电的车间里，一台电车竟然在兀自运转！针头上下翻飞，带着刺耳的“哒哒”声，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格外诡异。
更骇人的是车位上坐着的“人”。
一袭惨白的衣裙，在幽光下泛着瘆人的冷意，裙摆拖在地上，像一摊凝固的月光。她的肩头，竟稳稳地扛着一盏殷红如血的灯笼！那红光浓得化不开，非但驱散不了黑暗，反而把周遭的一切都染成了阴森的暗红，浓重的阴气像实质的浓雾般涌来，冻得人骨髓里都发寒，连呼吸都带着白气。
星辰的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掌心的冷汗把衣角都浸湿了。饶是他自小胆大包天，第一次直面这样真实的鬼物，后颈的汗毛也根根倒竖，头皮阵阵发麻。
为了针车部的安宁，为了见一见那个传说中勤劳朴实、美丽善良、说话温温柔柔的杜翠兰……他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正要硬着头皮推开那扇玻璃门——
“咔哒！”
电动门毫无征兆地自动滑开，冰冷的空气像无数只鬼手，瞬间将他裹挟，呛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星辰——别进去！”一声带着哭腔的急呼在身侧炸响，尖锐得像指甲划过玻璃！
宫春丽的魂魄倏然浮现，自从星辰帮她报了仇，她的怨气早已散尽，此刻几乎恢复了生前的清秀模样，只是那张透明的脸上满是惊惶，单薄的魂体被阴风刮得微微颤抖：“快走！里面那是个积年的大鬼！怨气冲天，执念深到化不开，法力强得吓人！趁她还没发现你，快跑啊！”
“春丽？”星辰一愣，眉头微微皱起，“仇都给你报了，怎么还滞留阳间？”
“我……我想报答你！”宫春丽急切地喊道，魂体因为激动而泛起淡淡的涟漪，“我怕你出事，一直跟着……”
“说什么傻话！”星辰直视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是朋友！我帮你，从来没图过什么报答。看着你投个好胎，下辈子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直面“熟人”鬼魂的恐惧，竟在这份真挚的情谊中悄然消散。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快走……”
“春丽，你别劝了。于芳芳、邱红、林萍、叶欢，她们都是针车部的姐妹，你觉得我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里出事？不去做点什么吗？”星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哪里来的小新鬼？”一个冰冷、飘忽的女声突然从车间深处传来，像寒冰在石板上摩擦，带着几分慵懒，又透着几分不耐，“趁我今日心情还行……滚开。”
无形的寒意瞬间刺穿宫春丽的魂体，她猛地打了个寒噤，透明的嘴唇哆嗦着，看向星辰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担忧：“你……千万小心！”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就被那股无形的力量逼得节节后退，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星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冰冷的空气，却压下了所有的胆怯。他再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入了那片被红白幽光笼罩的、死寂的针车车间。
死寂，被彻底打破了。
一段极其古老、哀怨婉转的戏曲唱腔，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空间。那曲调悠远得像是从坟墓深处飘出来的，每一个拖长的尾音都像冰冷的蛛丝，缠缠绕绕地裹住听者的神经，瞬间就把人拉入了一个荒凉、腐朽的旧时光幻境——青砖黛瓦的老戏台，落满灰尘的胭脂盒，还有台下空荡荡的座位，只剩风穿过窗棂的呜咽。
“翠兰姐……”星辰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喉咙有些发紧，却还是由衷地赞道，“你唱得……真好听。”
唱腔戛然而止，车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车运转的“哒哒”声还在继续。
“弟弟？”白衣身影依旧背对着他，肩头的红灯笼微微晃动，在地面上投下扭曲的红影，“你不怕我？还夸这曲子好听？”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像猫捉老鼠前的戏弄，“你可知道……熊浩那个畜生，就是被这曲子……活活吓死的？”
“我听说了姐姐的事。”星辰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我知道姐姐生前是顶好的人，心善，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所以我心里自然没那么怕。而且这曲子……唱腔里全是情，有对家里的牵挂，有对日子的盼头，听得人心里发酸，想着过去的人，念着过去的事……怎么能不好听？”
“呵……”杜翠兰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像碎冰落入深潭，溅起细碎的寒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弟弟，你太天真了……人心易变，鬼心……更难测。听姐姐一句劝，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别信一个鬼。”最后那声叹息，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无尽的苍凉，像寒夜里的枯叶，飘落在人心上。
“不！”星辰斩钉截铁地说，甚至往前又挪了一步，距离那台电车更近了些，“我就是专程来看姐姐的！姐姐生前……受了太多苦，吃了太多罪，我想看看……还能不能替姐姐做点什么！”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在幽光中蔓延，连电车的“哒哒”声都仿佛变得遥远。红灯笼的光芒忽明忽暗，映得周遭的阴影也跟着晃动，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许久，那个单薄的白色身影，终于……缓缓地，转了过来。
没有想象中青面獠牙的狰狞，也没有七窍流血的恐怖。出现在星辰眼前的，是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眉宇间沉淀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文静，像一朵在寒夜里悄然凋零的茉莉，纵然失了生机，却依旧带着淡淡的素雅。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眼角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红，透着化不开的哀伤。
“呵呵……”星辰看着那张脸，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脸上竟漾开一个纯粹的笑容，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亲近，“我就知道！姐姐看着……就老温柔了！”自从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离去后，那份深藏心底的孺慕之情，在此刻奇异地投射到了这个女鬼身上。
杜翠兰看着少年脸上毫无阴霾、发自内心的笑容，微微一怔，苍白的唇角竟也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冰面裂开的一道细缝，冰冷的声音似乎也融化了一丝暖意：“弟弟……你这人，倒是难得的真诚可爱。”
星辰立刻左右张望了一下，利落地拖过旁边一张蒙尘的凳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一屁股就坐到了杜翠兰的电车旁，动作自然得像面对邻家姐姐：“姐！你是不是有啥心愿没完成？告诉我！不管是啥，我都去办！”他拍着胸脯，那股子少年人的热心肠像一束光，在阴森的鬼域里显得格外明亮。
杜翠兰肩头的红灯笼光芒似乎柔和了几分，不再那么刺目。她的目光飘向车间的某个角落，声音变得渺远，像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你既知我的事……也该知道，我生前在这里，没日没夜地踩电车。苦，是真苦，手心磨出的茧子一层叠一层，有时候累得站都站不稳，趴在机器上就能睡着。可那时……心里是快活的。”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娘身体不好，弟弟妹妹还小，都指望着我寄回去的钱过日子。我就想着，再苦再累，咬咬牙，总能熬出头……”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笑意，可那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家里的光景，也确实一天天好起来了，弟弟能上学了，妹妹也有新衣服穿了，眼瞅着……就有了盼头……”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不甘和怨毒，周身的阴气瞬间翻涌起来，红灯笼的光芒也变得猩红刺眼！“可一场该死的病！一场天杀的病啊！”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恨意，“把我的命夺走了！把我那点可怜的盼头……碾得粉碎！苍天……你何其不公！”
星辰听着，只觉得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面对这跨越生死的巨大悲恸，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笨拙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姐……姐你现在还这么拼命‘干活’……是不是……缺钱花？你放心！我明天就去丧葬店买最好的纸钱，还有别墅、汽车、手机，全都烧给你！给你管够！让你在那边再也不用受苦！”
杜翠兰周身翻涌的怨气猛地一滞，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噎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少年那副认真又心疼的模样，苍白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真实的、带着暖意的浅笑，如同冰层下悄然绽放的花，温柔得能化掉寒冬：“傻弟弟……”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柔，甚至带着一丝宠溺，“你才多大？在厂里打工挣几个血汗钱，自己留着买吃的、买穿的。以后……还要娶媳妇儿，过好日子呢。”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门口那片阴影，声音轻了些：“门外的小新鬼，别藏了。进来吧。”
宫春丽的魂魄怯生生地飘了进来，透明的身影还在微微发颤。她始终悬着一颗心，没敢真正离开，此刻被点破，先是有些慌乱，随即看向星辰的眼神里就充满了担忧。
幽冷的车间里，一人一鬼一新鬼，竟围着一台无声运转的电车，絮絮地聊了起来。星辰讲着厂里现在的变化，讲着杜翠兰那些还在的老同事的近况；杜翠兰偶尔插一两句话，说起生前的趣事，眼角会泛起淡淡的暖意；宫春丽则安静地飘在一旁，时不时提醒星辰注意保暖，语气里满是关切。
星辰的真诚驱散了车间里的阴霾，杜翠兰的悲苦在倾诉中得以抚慰，宫春丽的关切也找到了寄托。时间在这诡异却又温馨的氛围中悄然流逝，连那红白交织的幽光，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直到车间窗外，那浓墨般的黑暗边缘，开始渗出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灰白——天，快要亮了。
三人（鬼）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杜翠兰的身影渐渐融入晨光中，红灯笼的光芒也随之消散，只留下满车间的寂静，和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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