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声不震耳，但他们的位置都能清楚地听见。
几人看过去。
一个形体瘦削的中年男人，正敲打着栅栏。
这地方的人弄出些响动引人注意，倒也不少见。
但这人目不斜视，直直地看着叶昭，而且拍打的声音很规律，就很抓耳。
他见叶昭看过来后，便停下了动作。
他动了动干燥起皮的嘴，哑声道：
“夫人，可否听奴说几句话？”
那官牙见他无礼，刚想挥鞭将人打回去。
叶昭抬手示意一下，那官牙便被荀潜拉住，收了鞭子退下。
叶昭打量这人。
这个人她有印象，刚才过去时，她也见过他。
他坐在最角落，身旁躺着个女人，背后还藏了个孩子，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们，也不往前凑。
叶昭能记得，除了因为她本身记忆力好，就是因为这人的神态气质。
不麻木，不哀怨，眼神沉静，看起来依然具备理智思考的能力。
但他躲在后面，显然是不想被买，所以叶昭和荀潜都将他无视了。
这种地方是很苦，可也确实就是有人不愿意被买，所以不必强求。
只是，现在这人怎么出来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并没有走到那牢房前，只是站在过道中央，侧身看着他。
那人便明白这就是机会。
他开口道：
“奴叫江远，自小读过书，学过算术，后来因家道中落，就做了商人。
奴去过江南，也去过京里，中年时回到家乡经营一些小本生意，在一年前全家出门做生意时被人劫掠，辗转到了此地。
现在奴有一妻，一子，皆在身边。”
他说着，艰难地移开身体。
随着他的动作，萧砚铮发出一小声惊呼。
几人这才发现，原来他脚上似乎受过伤，脚踝处的衣物还有黑血凝固的痕迹。
他让开之后，先解释了自己的腿脚：
“奴的脚是之前的伤，奴会正骨，已经正过骨，只是前几日下雨后有些肿，但平日里行走绝对无碍。”
说完，他揽过身后正拽着他衣角，怯生生的孩子。
“这是奴的幼子，今年六岁，平日最是乖巧听话。”
他又抬手示意角落里躺着的女人：
“那是我的发妻。
内人曾经是富家小姐，知书达理，会管家会算账，打理家务、管理下人都是把好手。
她还擅长厨艺，会做膳食，做的点心最是好吃。”
江远顿了顿，声音有些低下来：
“只是那场劫难，我们的长子被害身亡，她因此伤心过度，身体日渐消瘦。
再加上此处的辛苦……就染了风寒，生了病。”
那官牙本来在一旁看热闹，听到这儿，登时眼神惊慌，竖起眉头：
“大胆！你不是说她这是宿疾吗？竟敢谎骗于我！”
这个畜生！
风寒可是会传染的！
不仅会把其他人染上，若是让这新来的侯夫人和少爷小姐们染上病，他还能有好？！
他咬牙切齿，就要开门将人拉出来。
“你先退下。”
官牙一愣，转头。
叶昭淡淡看着他：
“左右我们已经进来了，你现在给她拉出去有什么用？”
官牙语塞，面露迟疑：
“这……”
荀潜在一旁开口：
“夫人既然发话，就不会怪罪你，你无须担心。”
那官牙看他两眼，暗暗松口气，又往后站回去。
江远见此，袖中紧握的手略略松开。
他艰难地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夫人。”
随后他看着叶昭，眼眶微红：
“奴全家都是良人，背景清白，品性纯良，生平从没做过什么恶事，平日里也从不在背后议论旁人。
内子感染风寒已近五日，这两日不得治疗，已经开始发热，但奴敢以性命担保，内子绝无其他隐疾！
只要能治好病，便可为夫人分忧！”
他说着，带着身旁的孩子跪下，颤声道：
“奴全家都愿效忠夫人，只求夫人给奴一个机会！”
说完，他对着叶昭，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江远虽然是在这肮脏破败的牢房里，但他说话有条理，声音沉稳，就最后这几句才带了些情绪。
这番谈吐，连同牢房的人都惊讶，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他一说完，这片区域就陷入了安静。
叶昭没有说话，静静打量这一家。
旁边荀潜见此，转头问那官牙：
“这人的来历可有记录？”
那官牙回神，急忙翻起手中的册子。
翻了一会儿，道：
“是苏州人氏，路上被人劫掠，之后被卖到此地。”
说完，他意识到这些话刚才江远自己就已经说过。
于是急忙尴尬道：
“这人到这里已经快一年了。
之前他们一家一直躲在后面，来了买家也不积极，后来倒是也有人看上过他，但知道他是个商人后，就都不要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出来招呼人。”
那官牙斜眼看着江远，暗自腹诽。
该说不说，这人眼光倒是好，一挑就挑了个身份尊贵的。
不过，毕竟是在牢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去这新来的安抚使府上，可不一定是好事。
叶昭收回视线，转头示意荀潜。
荀潜会意，上前开始问江远问题。
荀潜几乎是个全才，本身知道的就不少，这回问江远，也远比之前问其他人问的问题多，还全面又刁钻。
江远一一答了。
荀潜点点头，轻声回禀叶昭：
“夫人，这人确实是个见多识广，有用的。”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当管家，够用。
叶昭了然地点点头。
江远一家的条件确实算不错。
而且看这样子，似乎要不是因为夫人患病，他可能还会躲着。
应该就是不想真正成为奴隶。
这种人，买回去，以后也很可能不会认命。
但没关系，叶昭也能理解。
她虽然入乡随俗，来这种地方买人。
可不代表，她就发自内心地认同了这个世界对于人格尊严的践踏和泯灭。
真正的忠诚不是靠强压实现的。
只要不背叛，该干的活都好好干。
怎么想不重要。
于是叶昭也不多说：
“既然你敢赌，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做得好，脱离奴籍也有望。”
江远闻言一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叶昭垂着眼，淡淡地看着他：
“但若你们一家敢有二心——
你不会想知道后果。”
江远闻言，嘴角颤了颤，眼中含泪，再次叩首：
“谢夫人！
奴一定尽心效力，忠心不二，回报您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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