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不愧是江东重臣,行事既有担当,亦有门路。他并未动用可能引起周瑜警觉的军方常备船队,而是以“演练新型水文侦察”为名,通过家族在沿江水驿及漕运体系中的关系,从几处不甚起眼的巡哨点和漕运队中,悄然调集了二十余艘半旧的扁舟、快划。这些船体型小巧,吃水极浅,航速不慢,本是用于近岸巡防、漕粮短途转运的辅助船只,既不引人注目,又恰好契合孔明‘吃水浅’的要求,保养尚可,足以应对江面航行。干草、青布等物,则假托“营房修缮”、“演练遮蔽”等由头,分批从不同仓廪支取,由鲁肃的亲信家将亲自押运至指定的小港。
整个过程,鲁肃如履薄冰,既要效率,更要隐秘。他甚至在诸葛亮“焦急”的催促下,动用了部分私人积蓄,以市价购买了些许不易追查来源的物料。两日下来,竟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应物资人员备齐,连周瑜布置在诸葛亮客馆外围以及重要仓埠的眼线,也未曾察觉到这批船只物料的异常汇聚。
周瑜自允了诸葛亮的条件后,便令眼线暗中盯防客馆与各仓埠,却只探得鲁肃往来于水驿、仓廪之间,皆以“水文演练、营房修缮”为由,未察出半分异常,心中虽疑,却也只能按捺,静等三日后看诸葛亮出丑。
第三日傍晚,天色愈发阴沉,江风带着浓重的水汽。诸葛亮与鲁肃再次密会于客馆。
“孔明,船、人、物皆已备齐,集中在下游三十里的‘乌林渡’,那里僻静,少有大队船只往来。”鲁肃压低声音,眼中仍有未消的疑虑与疲惫,“只是……今夜当真会有大雾?即便有雾,曹军若不出箭,反遣战船出击,又该如何?这二十艘船,六百军士,岂不是……”
诸葛亮为他斟上一杯热茶,神色平静,与两日前的“惶急”判若两人:“子敬兄辛苦。今夜非但有雾,且是今冬以来罕见之浓雾,寅时最盛,可蔽星月,遮江面。至于曹军,”他嘴角微扬,“曹操用兵,固然诡诈,然其性多疑,尤忌险地、疑阵。如此重雾,敌情不明,他首要之虑,必是防备我军诱敌设伏,岂肯轻易以水军主力涉险?纵有哨船探查,见我船影幢幢、鼓噪如雷,第一反应亦是固守营栅,以弓弩阻我靠近。此乃人之常情,亦是兵法‘虚实’之要。”
他展开一幅更细致的草图:“我已规划好航线,借雾深入,迫近曹寨水门。船队需连以长索,保持队形,以免雾中失散。军士分作两班,轮番擂鼓呐喊,务使声势浩大,却不见真人。待我感觉箭矢着船已足,便会以红灯为号,各船转向,齐呼‘谢曹丞相赠箭’,而后全速顺流折返。子敬兄,届时还需你在接应点安排快船引路,并准备大量人手,待船队靠岸,立即卸箭清点。”
鲁肃见诸葛亮条分缕析,计划周详,连撤退接应都已想到,心中稍安,但那份悬着的心终究未能完全落下。这计划的核心,完全建立在“曹操必疑”、“必放箭”的推断上,实在是一场惊天豪赌。
“我这就去安排接应。”鲁肃起身,犹豫一下,又问,“孔明,你……当真要亲自前往?雾中行船,迫近曹寨,太过凶险。”
诸葛亮亦起身,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语气淡然却坚定:“亮不亲往,如何能准确把握时机,洞察敌军反应?且军士见我在船,方能心安,鼓噪之声方能壮烈。子敬兄,你我分头准备,寅时之前,于乌林渡会合。”
是夜,寅时将至,江面果然如诸葛亮所料,升起了铺天盖地的浓雾。雾气如乳浆漫溢,似寒云沉坠,将天地舟船尽数裹覆,灯火难透十步,唯余江水潺潺,悄无声息。
乌林渡口,二十艘覆着青幔、形如鬼魅的船只悄然解缆。诸葛亮青衫纶巾,外罩蓑衣,立于为首大船船头,鲁肃紧随其后,面色紧绷。六百军士皆已明了大概指令,虽心中打鼓,但见军师如此镇定,也只得依令而行。
船队如一条沉默的长蛇,驶入浓雾深处,朝着江北曹军水寨方向缓缓而去。唯有船桨破水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浓雾如暗流般缠裹船身,伸手不见五指。
估摸着距离已近,诸葛亮羽扇轻抬。刹那间,船舱内、草人间隐藏的鼓手同时发力,震耳欲聋的战鼓声猛然在雾中炸响!伴随着鼓声,军士们奋力呐喊,金铁交鸣之声混杂其间,在浓雾的扭曲放大下,显得四面八方皆是敌军,声势骇人!
鲁肃死死扣住船舷,指节泛白,喉间发紧,胸腔里的心脏狂跳不止,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他素来沉稳,却从未经历过这般雾中逼寨、以弱博强的凶险。
曹军水寨果然被惊动。值夜军官听闻雾中骤然传来的滔天喧嚣,心头一紧,虽惊却不慌,一边令士卒严守寨门、弓弩手就位,一边亲自策马急报中军。曹操披衣而起,疾步登上寨楼,但见江上白雾翻腾,杀声震天,鼓响如雷,却丝毫不见船影。
“主公,雾太大,看不清来了多少敌船!听这声势,怕是不下数百艘!”有将领急道。
曹操凝目细听,片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虚张声势!孙仲谋与周郎,惯会用这等诡计!此必是派轻舟快船,载鼓手噪卒,乘大雾来袭扰,欲诱我水军出战,彼或于雾中设伏,或于半途截杀。传令:各寨严守,不得擅出一船一卒!所有弓弩手就位,凭寨墙箭垛,望雾中声响最盛处,给我全力放箭!射退他们!”
主公有令,曹军虽惊不乱。顿时,水寨旱寨的箭垛之后,弓弦劲响不绝于耳,密集的箭矢如暴雨般倾泻入浓雾之中,带着凄厉的呼啸。
绝大部分箭矢,都“噗噗”地钉入了诸葛亮船队那些覆着青幔的草人身上,也有些落入水中,或射在船板、船舷。箭矢源源不断钉入草人,船身负载渐增,缓缓向两侧均匀下沉(军士早已依孔明吩咐,实时调整船身重心),虽吃水加深,却始终平稳,未有一侧倾斜之虞。
诸葛亮立于船中,耳听箭矢破空之声密如骤雨,感受着船身的微微下沉,心中默算。他命旗手以特定节奏晃动微弱灯号(浓雾中仅近船可见),同时令鼓手以鼓点为辅助信号,指挥连以长索的船队缓缓横向移动——长索固形,灯号传讯,鼓点定速,杜绝雾中散乱。
鲁肃起初吓得几乎不敢呼吸,但见曹军果然只放箭不出船,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对诸葛亮的料算敬佩不已。他回头看去,只见船舷两侧的草人早已被射成了巨大的“刺猬”,青布上扎满了白羽,船身吃水明显深了许多。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诸葛亮感觉时机已到,箭矢收获已远超十万之数,且船队负载已近极限。他再次下令,红色灯语连闪三下。
鼓噪声骤然停歇,如被利刃横断,震耳的呐喊、金铁之声瞬间消散,浓雾中只剩死寂,反差之烈,令人心头一窒。
船队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迅速调整方向。诸葛亮清朗的声音穿透雾气,在江面上回荡:“谢曹丞相慷慨赠箭——此箭,既解江东之困,亦破小人之谋!”
“谢曹丞相赠箭——!”六百军士齐声高呼,声震雾霭,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与戏谑。
呼喝声隐隐传到曹寨。曹操先是一愣,凝神再想——雾中只闻声响、不见人影,箭矢射去毫无反抗,再听那呼喝,瞬间如梦初醒,一股热血直冲顶门,咬牙怒吼道:“中计矣!此乃诸葛孔明的奸计!快!快派快船追击!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然而,此时大雾未散,江流甚急,诸葛亮的船队皆是轻快旧船,满载箭矢虽重,但顺流而下,加上军士奋力划桨,早已消失在茫茫雾海深处。曹军派出的少许快船在雾中如同无头苍蝇,哪里还能寻到踪影?
待到诸葛亮船队返回江东水域,天光已微微发亮,浓雾开始逐渐消散。船队顺流而行,船身因满载箭矢而沉沉压水,青幔下的草人早已被箭矢扎得密不透风,白羽外露,望去如覆霜雪。鲁肃预先安排的接应船只早已望眼欲穿,见状连忙引导船队驶向一处预先准备好的僻静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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