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完那条视频，我心里那点莫名的冲动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虚无感。我这是在干什么？像个躲在角落里的老鼠，偷偷记录着别人的生活，然后可悲地发到网上，指望着谁能来给我点个赞，施舍一点关注吗？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陆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
买买提大叔做完手头的活，站起身，捶了捶后腰，看到我坐在地上发呆，冲我招招手，又指指屋里的小桌子。桌上已经摆好了馕和茶。
我赶紧爬起来，把心里那点乱七八糟的情绪压下去，走过去帮忙摆碗筷。整个过程我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敢看大叔的眼睛，好像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亏心事。
“今天，”大叔掰开一块馕，递给我一半，用生硬的汉语慢慢说，“天气好，晒土。”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说今天天气不错，要把陶土拿出来晾晒一下。我连忙点头：“好，吃完我帮您。”
院子一角堆着准备好的陶土块，我们需要把它们一块块搬出来，在空地上摊开，让阳光和风带走多余的水分，这叫“醒土”。活儿不重，但需要耐心。我挽起袖子，跟着大叔一起干。
用手触摸那些湿润、冰凉的陶土，感觉很奇怪。它们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脏，但在买买提大叔手里，就能变成那么精美的东西。我学着大叔的样子，把土块轻轻拍开，让它们均匀地接受阳光的照射。
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干着活，流着汗，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好像也暂时被搁置了。这种纯粹的体力劳动，反而让我感到一种简单的平静。
一整个上午，我都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手机。它静静地躺在炕上，像个沉睡的炸弹。我害怕一打开，又是那些催命的信息，把我刚刚获得的这点可怜的平静炸得粉碎。至于那条视频？我几乎已经忘了。就像往大海里扔了一颗小石子，能指望它激起什么浪花？
中午，又是那个热情的大妈送来了饭菜——这次是香喷喷的羊肉抓饭。黄萝卜和米饭被羊油浸润得金黄，上面放着两大块炖得烂熟的羊肉。我吃得满嘴流油，几乎要把舌头也吞下去。买买提大叔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吃完饭，他照例要休息一会儿。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阳光移动的声音。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蹭到炕边，拿起那个手机。
屏幕解锁，微信图标上的红色数字刺眼地显示着“99+”。我心脏一抽，直接划掉了通知栏，眼不见为净。然后，我点开了那个短视频App。
心跳莫名地加快了。我会看到什么？零星的几个赞？还是根本无人问津？
App打开的瞬间，我愣住了。
消息栏那个小小的红色圆圈里，显示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个“…”。这意味着，未读消息数量多到无法显示。
我的呼吸一滞。手指有些发抖地点开消息栏。
“点赞”和“评论”后面的数字，都是“99+”。还有无数条私信和@我的信息。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我发布的那条视频。
播放量：37.8万。
这个数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眼前。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我那个只有几十个僵尸粉、随手发的一条视频，有三十多万人看了？
我点开评论区，热评第一条就有上万个点赞：
“看哭了怎么办？爷爷的手好稳，眼神好纯粹！”
第二条：
“这才是真正的匠人精神！比那些哗众取宠的网红高级一万倍！”
“地址在哪里？好想去买一个爷爷做的陶罐！”
“博主求定位！这是在哪里？太治愈了！”
“视频没有背景音乐，只有转盘的声音和风声，反而感觉灵魂都被洗涤了。”
“有人一夜失去所有，有人用一生守护一事……文案也好戳心。”
评论还在不停地增加，滚动的速度让我眼花缭乱。私信里，除了表达感动和询问地址的，竟然还有几个自称是文创公司或者mcN机构的人，发来合作意向。
我拿着手机，呆呆地站在炕前，半天回不过神。三十多万播放量？上万条点赞和评论？这一切，就因为我随手拍下的买买提大叔做陶罐的画面？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窗外。买买提大叔正坐在院子的阴凉处，拿着一个小陶杯，慢悠悠地喝着茶，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安详。他完全不知道，在另一个虚拟的世界里，他和他守护的手艺，正被成千上万的人观看、讨论、赞美。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我心里翻涌。有意外，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激动？或者说，是希望？
这条无意中发出的视频，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突然照进了我一片漆黑的前路。虽然这光还很渺茫，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我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过去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商业本能开始苏醒。流量就是机会，关注度就是资源。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但买买提大叔有啊！他有这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手艺，有这打动人心的“匠心”！
我可以帮他！我可以让更多人看到他和他的陶器！这样，是不是就能有更多人喜欢，就能把这些陶器卖出去，改善他的生活？
我的心跳得飞快，血液好像都热了起来。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一种看到可能性、想要大干一场的冲动。
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急，不能吓着大叔。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跟他说。
下午，大叔醒来后，又开始准备给一批晾晒好的陶坯上釉。用的是古老的矿物釉料，颜色并不鲜艳，是那种沉静的赭石色、墨绿色。上釉也是个细致活，釉的厚薄直接影响烧成后的效果。
我这次没有只是看着。我拿起手机，这次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我找好角度，调整光线，认真地拍下大叔调制釉料、用特制的刷子小心翼翼上釉的每一个步骤。我还尝试着拍了一些特写，比如他专注的眼神，釉料在陶坯上流淌的痕迹。
拍完之后，我趁着记忆清晰，简单地剪辑了一下，配上寥寥数语的文字说明，介绍了上釉这道工序的重要性，以及所使用的天然釉料的特点。这一次，我加上了定位——喀什古城。
这一次，我不再是漫无目的地记录，而是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探路者，在试探着这条看似突然出现的小径，究竟能通向何方。
新视频发出去之后，反响甚至比第一条更快。播放量飞速增长，点赞和评论数也在飙升。很多人都在问什么时候能买，怎么买。
傍晚时分，我正帮大叔把上好釉的陶坯往土窑里送，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有点犹豫的脚步声和年轻人的说话声。
“是这里吗？导航显示就是这条巷子……”
“看，院子里有陶罐！就是视频里那个地方！”
我和买买提大叔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疑惑地望向门口。只见两个背着旅行包、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脸上带着兴奋和不确定的神情。
看到我们，其中一个女孩鼓起勇气，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道：“请问……这里是‘寻迹喀什’视频里的地方吗？我们……我们想看看那些陶器。”
买买提大叔显然没太听懂，疑惑地看向我。
我心里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们……竟然是顺着定位找上门来的第一批客人！
光，真的照进来了。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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