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差点掀了房顶的风波过去后,贾府表面上像是又回到了老样子。空了的库房、紧巴巴的开销、还有空气里那股散不掉的惶惶不安,都被死死摁在了高墙大院和刻意维持的安静底下,面上瞧着,还是一派深宅大户的做派。
可在一些不知内情、或者只看表面的下人、甚至某些管事眼里,马伯庸这个新扎眼的“专使”,形象倒莫名其妙地高了一截。
“瞅见没?还得是马管事!宫里那些难缠的祖宗,到底让他给送走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为了凑钱,连二奶奶压箱底的头面都动了,惹得东府大太太好大一通火!结果怎么着?马管事不还是全须全尾的?琏二爷也没把他怎么样!”
“啧,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得二爷重用呢!这差事办的,虽说是脱了层皮,总算是给府里挡了灾啊!”
这类闲话,时不时会飘进马伯庸耳朵里。有一回,管车马的张管事当面堆着笑奉承:“马管事,您这回可是露了大脸了,手段真叫这个!” 说着翘起大拇指。
马伯庸正低头看着自己袖口一块被磨得发白、起了毛边的补丁——那是连日奔走,在门框桌角蹭出来的。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粗糙的布料,抬起眼,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吞水似的、带着浓重倦色的模样。他先飞快地扫了一眼张管事鞋帮子上几点新鲜的泥点子——那泥色泛黄,不像是府里常见的青石板路能沾上的,倒像是城外土道或者某些特定巷弄的痕迹。他心里念头一闪:是去了当铺街探听行情,还是刚从邢夫人院子那边回来?
面上,他却是无奈地摇摇头,声音平和:“张管事说笑了。都是主子们在前头运筹帷幄,咱们这些跑腿听喝的,把事情办妥了是本分,哪谈得上什么功劳不功劳。” 话说完,他心里跟着掠过一句冰冷的自嘲:挡灾?我是差点被拉去当了祭品。黄太监掂量金瓜子时那副估量牲口价码般的眼神,此刻想来,喉头仍有些发紧,泛起点恶心。
这场九死一生的遭际,落在他心里,就成了他在贾府这些年,一次顶荒诞、顶憋屈的“考评”。他算是把看家本事全抖搂出来了,在几股势力的夹缝里钻来钻去,差点把小命搭上,末了,就换来这么个表面上的“优”,和几句不疼不痒、甚至可能包藏祸心的奉承。
可这“优”,这劳什子的“看重”,对他还有什么意思?贾府这艘船都快沉到底了,船老大夸你两句,给你块糖,那糖含在嘴里都是苦的,噎嗓子。他只当这是个天大的讽刺,画了个句号,意思就是:他在这滩烂泥里扑腾的日子,到头了。
这短暂的、糊窗户纸似的平静,没让他放松半点,反倒叫他脑子更清楚了。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那是做梦!在贾府这地界,从来只有猝不及防的祸事,哪有什么准备好的时机。他得自己动手,把时机给造出来!
他那套逃跑的算计,开始用一种更急切、也更隐蔽的劲儿,往前猛推。
夜深人静,他那间小屋的油灯常常亮到后半夜。窗纸上映着他伏案的剪影,一动不动,只有偶尔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他不再只是空想着路线和藏身地,而是实打实地开始挪家当。把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那些不起眼又值点钱的小物件,分成指甲盖大的小份,借着外出采买、办事这些再正当不过的由头,一点一点,蚂蚁搬家似的,弄到城外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
有一回,他去城西骡马市的“李记货栈”,找相熟的掌柜交割一批府里用剩的麻绳。闲聊时,他愁眉苦脸地叹气:“唉,家里孩子不争气,前儿感了风寒,吃了几剂药不见好,大夫说还得用点好药引子……手头一时周转不开。” 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从怀里摸出个用旧帕子包着的小物件,打开,是枚色泽温润但式样老旧的青玉扳指。
“李掌柜,您是识货的,瞧瞧这个……能抵几个药钱不?实在是没法子了。” 他语气恳切,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窘迫。
李掌柜接过,对着光看了看,又瞥了眼马伯庸,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成,马管事是实在人,我先拿着,回头寻个主顾。药钱您别急,我先支给您。” 交割完走出货栈,马伯庸没急着走,在对面茶摊要了碗最便宜的茶,慢吞吞喝着,眼角余光将街角巷尾扫了几遍,确认没有熟面孔或可疑的盯梢,才起身离开。心里记下:这是第五处落脚点,还差三处。下次,得换城南的香烛铺子。
对要走的道儿,他也琢磨得更细,更大胆。
一张私藏的地图在油灯下泛黄,被他手指反复摩挲,边角都起了毛,卷了起来。上面布满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花押符号:一个“△”代表荒废但可暂避风雨的山神庙或土地祠;“x”表示近期有官兵或税吏设卡盘查;“→”旁边会注上小字“逢三、八集市,人多可混”;“〓”则是标记着某段水浅河窄、可涉水而过的河道。
他盯着从“贾府”到“西门”,再到“黑松林”这条标出的主线,指尖虚虚地沿着线划动,脑子里飞快推演:明日西门当值的应是赵三,此人贪杯,午后人最容易犯困打盹,或许能趁隙溜出;但万一换成了李麻子……此人警醒,且因早年一件小事对自己有些芥蒂,那就得立刻改道东角门,借口需为老太太急采一味稀缺药材出府,但这就需提前备好一张像样的药铺印章收据……推演到紧要处,他甚至会从怀里摸出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和一小段麻绳,在桌上摆弄起来,铜钱代表关卡或眼线,麻绳模拟路径,反复调整迂回,直到找出最简洁连贯、意外最少的那条线。他像只嗅到雪味儿、拼命往不同树洞囤积最后一点过冬粮的松鼠,又像个大战前夜不吭声、一遍遍擦拭枪矛检查弓弦的老兵,又冷又静,带着股叫人心里发毛的利落劲。
这么干的时候,他也没把贾琏那头给忘了。照贾府的老规矩,或者说,照贾琏那点死要面子活受罪、还得摆出主子恩典的做派,对“办成了难事”的下人,尤其是这种烫手山芋般的差事,多少总得有点表示。他心里早盘算过,按旧例和贾琏近来捉襟见肘的手面,这“赏赐”估摸在二十两到五十两银子之间。
“二十两,”他默默计算,“紧着点用,够雇车换马一路到保定府。若是能有五十两……或许就能一路不停,直下江淮。” 他也想好了,若给的是不便携带的银锭,得立刻找机会换成小额银票和更隐蔽的金豆子;若贾琏贵人事忙(或故意拖延),他是否得让柱儿那傻小子,“无意间”在二爷小厮面前提一句:“听说后街张尚书家,前儿赏了办成盐引事的管家三十两雪花银呢……” 这怕是从贾府这艘破船上,拿的最后一笔银钱了。他心底一片冷漠:拿得干净,走得干脆,权当是这些年的血汗钱,连本带利,结清了。
某个清冷的早晨,他站在廊下候事,看着几个小丫鬟拿着抹布,一遍遍擦拭着那早已失去光泽、雕花缝隙里积满尘垢的铜门环。一个老嬷嬷正厉声呵斥一个抱着水盆、睡眼惺忪的小厮。一切似乎都与往日无异,嘈杂,忙碌,按部就班。但这一切落在他眼里,却突然变得无比遥远和隔膜,像看一场乏味的皮影戏。
他心里清晰地浮现出一个比喻:此刻的贾府,就像一座打造得无比精美、却早已停摆的自鸣钟,外头的鎏金雕花依旧,里头的齿轮或许还在凭着惯性咯吱转动,但报时的钟声早已错乱、嘶哑、空洞无物。而他,即将成为第一个主动从这座华丽钟体里跳脱出去、不再随之空转的零件。
最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里层。指尖触到一张折叠得硬挺的小纸条,是昨日从城外“李记货栈”取回货时,李掌柜随手夹在货品里的——上面只有一个看似无意义的墨点,位置却与约定的暗号相符。这意味着,一条退路已经确认畅通。他嘴角的肌肉极细微地绷紧了一下,那不是笑,是长久酝酿的决断,终于淬火成型,变得冰冷而坚硬。
他像个戏台子快散场时的角儿,在后台昏黑的阴影里,早换下了那身锦绣行头,穿好了粗布衣裳,绑紧了利于远行的绑腿,包袱检查了三遍,系得死紧。只等前台最后那点缠绵悱恻的锣鼓点一停,灯光骤灭,他就会在众人尚未散去的嘈杂与唏嘘中,毫不犹豫地转身,扎进外面那广阔而真实的黑夜里去。台上那些人还在咿咿呀呀唱着别人的兴衰离合,台下那快要响起来的、送他们下场的倒彩,都跟他再没半个铜板的关系。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猫着,等着,然后,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把这场属于他自己的、“好伙计”的谢幕戏,唱得干干净净,走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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