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如风,无孔不入,虽不伤皮肉,却蚀人筋骨。不过两三日,马伯庸就真切体会到了它的厉害。
先前那点浮于表面的客气,如晨雾见日,顷刻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堵无形却韧极的墙,无论他转向何处,都难免碰壁。
头一桩刁难,出在领对牌上。
府中支取像样物品或出外办差,都需经管事处批对牌。这日,马伯庸需领一支新毛笔和一刀纸——原先那支早已秃得没法书写,记账用纸也即将耗尽。
管此事的是一位姓钱的副管事,平日还算通融。可这回,马伯庸刚递上条陈,对方只瞥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结。
哎哟,马管事,这……不好办啊。钱管事咂了咂嘴,将那张条陈拿得远远的,眯着眼,仿佛在鉴别什么伪作,你这只写毛笔一支,纸一刀,也没说清楚要什么毫(狼毫、羊毫、兼毫?)、什么品相(上、中、下?)、什么纸(竹纸、棉纸、宣纸?尺寸几何?)。库房那头如今规矩大,支取东西,一板一眼,差一点儿都对不上账,我若批了,回头对不上,岂不又是我的不是?
马伯庸强压着火气:钱管事,以往皆是如此领取,从未……
诶!此一时彼一时也!钱管事立刻打断,声音拔高了些,引得旁边两个书办也抬眼望来,二奶奶近日三令五申,要节流,要分明!咱们底下人,岂能不体恤上意?马管事,你也是办过大事的人,更该知晓其中利害,带头守规矩才是啊。他语重心长,仿佛全是为马伯庸着想。
马伯庸看着对方那副油盐不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嘴脸,知道今日这关是过不去了。他若坚持,下一刻马管事仗着奶奶赏识,不守规矩的流言怕是就要传开。
他憋着一口气,知道争也无用,反落人口实,只得硬邦邦道:行,我回去写明细。
回去的路上,马伯庸心头那股火气,渐渐冷却成一种冰冷的明悟。这府里办事,效率低下至此,全耗在这些无谓的人情关卡和故意刁难上了。若是有一套清晰明了的章程,物品领用按规即可,何须看人脸色,受人拿捏?这改革条陈,不仅要写,更要快!
他回去工整写下狼毫笔一支,竹纸一刀,再呈上去。那钱管事又把条陈拈来拈去,嘀咕:库房今天盘账,怕是没空……明日再来看看吧?
马伯庸咬紧牙关,只能点头。
一支笔一刀纸,竟硬生生拖了他两日。
这还不算完。
过了两日,林之孝家的差他给西廊后的三姑娘探春送新到的花样样子。东西不少,还有个不小的木匣。
他一个人拿不完,便想去门房叫个小厮搭把手。正好看见常在内院跑腿的福贵闲着。
福贵,随我跑一趟,给三姑娘送东西。马伯庸招呼道。
福贵原本倚墙打盹,一见是他,顿时一脸为难,叫起来:马管事,真对不住!我这肚子突然疼得厉害!得去茅房!实在去不了!您另找人吧!话没说完就捂着肚子溜了,那脚步利索得可不像有恙。
马伯庸脸色一沉。又看见另一个小厮栓子路过,刚开口:栓子,那你……
栓子直接摇头如波浪鼓:不行不行,马管事,李头儿刚叫我去马厩铡草!耽误不得!您忙您忙!说罢转身就跑。
最终,他只能自己吭哧吭哧抱着沉匣子,胳膊下夹着那卷花样,一路艰难往大观园走。那木匣的棱角硌得他胸口生疼,汗水很快浸湿了内衫。
途中遇上几个面熟的仆役,有的眼神一碰便立刻滑开,假装眺望远方;有的远远点个头,脚下步伐却瞬间加快,仿佛慢一步就会被卷入什么麻烦;还有一个以往见面总会讨好地笑一笑的粗使婆子,此刻竟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般,低着头匆匆擦肩而过。
人情冷暖,顷刻分明。马伯庸心下冷笑,这哪里是肚子疼,分明是心里怕了,怕沾上他这块是非之地的晦气,更怕得罪了那暗中撒播谣言、势头正盛的那位。这种集体性的孤立与排斥,比任何单独的辱骂都更让人窒息,它无声地宣告:你已被这个群体暂时性地驱逐了。
先前还只是疏远,如今已是明晃晃的排斥与躲避,生怕同他沾上一点关系。
所有这些零碎琐屑的刁难推诿,如无数细沙扑面,无孔不入,堆叠起来,压得人难以喘息。
马伯庸不再愤怒,只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与警觉。
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次次如此,就绝非意外!
这定是有人存心在背后下绊!目的再清楚不过——就是要让他处处碰壁、事事不顺,让他在不断琐碎的挫磨中耗尽心神、变得焦躁,最终很可能因某次忙中出错而再度被拿住错处,彻底摁死!
这手段,远比他想的更阴狠、更磨人。
他抱着沉重木匣,走在偌大贾府之中,只觉每一步都似陷在泥里,四顾开阔,却有无形墙壁合围而来。
怀中的印章隔着衣料传来冰冷的触感。府内已是举步维艰,府外那个广济寺后街的地址,更像一个漆黑的漩涡,不知何时就会将他彻底吞噬。内外交迫,他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正在不断缩小的牢笼里。
必须设法破局。不能再如此被动挨打。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些躲闪的身影,心里冷静下来。谁能指使动库房、门房这许多人?谁有这等能耐,又与他有此仇隙?
答案,几乎已呼之欲出——除了那日当面对他露出獠牙的来旺家的,还能有谁?这妇人的手段,果真阴狠如毒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指要害,要让他陷入人民战争的泥潭。
光忍着不行,得抓住她的把柄。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起来。来旺家的在府中经营多年,手脚绝不会干净。她能用流言蜚语伤人,自己就必然有更实在的弱点。只是,这弱点藏在何处?
他想起自己那尚未完成的改革条陈,其中正涉及厘清旧有采买渠道、核查积年账目……或许,这不仅是一条向上的进身之阶,也是一柄能斩向暗中敌人的利剑?
这条维艰的步履之下,一股反击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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