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熙凤院里出来,怀揣着“月钱照旧”这颗定心丸,马伯庸却感觉不到半分轻松,心头反而比揣着那二十两救命银子时更沉了几分,仿佛压着一块吸饱了水的阴湿淤泥。
琏二奶奶这关,总算是险险过了。她那种不同缘由、只看结果的做派,反而成了他此刻的护身符。可马伯庸心里清楚,这“护身符”的代价,就是他彻底被绑上了“不择手段办事”的战车,再难回头。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到两枚冰冷坚硬的物事——那对一模一样的黑色印章,像一对催命符,又像两颗沉默的黑色心脏,在他胸口贴肉跳动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刀……”这个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他曾以为自己只是棋盘上任人挪动的棋子,如今才悚然惊觉,琏二奶奶要的,是一柄能主动劈开荆棘、同时也会割伤握刀之手的利刃。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正在习惯这种锋利。方才在院中应对时,那番滴水不漏的表态,那些权衡利弊的心思,几乎是一种本能般的计算。这种认知,比任何外部的威胁更让他感到恐惧——他正在被这个府邸同化,正在变成他曾经厌恶和畏惧的那种人。
“马管事,留步。”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马伯庸纷乱的思绪。他心里一紧,缓缓回头,只见林之孝家的不知何时已站在廊柱旁,面色依旧平淡,看不出喜怒。
“林嬷嬷。”马伯庸连忙躬身,脸上瞬间切换出恰到好处的恭谨,心里却飞快盘算着这位顶头上司的来意。
林之孝家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语气没什么起伏:“差事办得急,底下人难免有照应不周的地方。往后若再领了奶奶的急差,人手、车马若调度不开,可先来回我。”
这话听着是体恤,实则意味深长。既点明了她知晓此次采买的非常规性,也暗暗划下了界线——下次若再这般绕过常规流程,需得先经过她。这是一种隐晦的警告,也是一种……试探性的伸手?
马伯庸立刻品出了话里的味道。这是看他险险过关,在二奶奶面前似乎有了点“办事”的名头,开始提前敲打兼示好了。
“谢嬷嬷体恤提点!”他脸上堆起更深的感激,腰弯得更低了些,“此番确是情急无奈,孟浪之处,还望嬷嬷海涵。日后定当谨守规矩,凡事多向嬷嬷请示。”
林之孝家的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裙裾拂过地面,悄无声息。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马伯庸缓缓直起身。这荣国府里的人精,鼻子比狗还灵。他这“刀”刚见点锋刃,各方的目光便已汇聚过来。
果然,去大厨房的这一路上,风向已然不同。
初夏的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桠,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一如府中人心,明暗不定。先前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躲闪,此刻大多变成了谨慎的点头,甚至有一两个面生的低阶管事,远远便挤出一丝笑,客气地唤一声“马管事”。那笑容像是糊在脸上的纸,风一吹就能掉。大厨房分饭的婆子,今日给的那勺烩菜明显沉底了些,油花也厚了几分,虽仍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手却稳当了许多,没再像往常那样故意抖掉几块好肉。
这短暂的“风光”,却让马伯庸后背发凉。他太清楚了,这一切都建立在沙滩之上。只要那批来路不明的软烟罗,或是那枚要命的印章任何一个环节出事,此刻有多少人对他点头,彼时就会有多少人上来踩他一脚。
他端着饭碗,蹲在老地方,味同嚼蜡。
“必须尽快把条陈写出来!”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呐喊。
只有将这次“成功”的经验与教训,转化为一套能让王熙凤动心的、更高效、更可控的新规矩,他才能从根本上摆脱这种“刀”的命运,才能拥有安身立命的资本。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就是最血淋淋、也最有力的论据!
然而,另一个念头如同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神——那两枚印章。
对方精准投递的行为,无疑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们不仅在盯着他,而且有能力将触手伸入贾府内部。这绝非简单的黑市交易,更像是一种……胁迫式的绑定。
“他们想让我做什么?继续帮他们销赃?还是利用我这采买管事的身份,做别的勾当?” 马伯庸食不下咽。原主留下的这个烂摊子,远比他想象的更凶险。这已不是独善其身就能解决的问题,一个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借着王熙凤的势,推行改革,争取一条相对光明的生路,但这需要他更加工于心计,更像一柄合格的“刀”;另一边,则是被拖入原主留下的黑暗泥潭,那泥潭不仅吞噬光亮,更缠满无数看不见的、由人情、利益和把柄编织的藤蔓,会将他越缚越紧,直至彻底窒息。
而这两条路,此刻都充满了未知的凶险,并且诡异地面向同一个终点——他正在失去那个名为“马伯庸”的、原本清晰的自我轮廓。
他三口两口扒完饭,起身往回走。脚步不再虚浮,却沉重如铁。他需要立刻回到那间小屋,在无人打扰的环境里,理清这千头万绪。
改革条陈的框架必须尽快搭起来,这是明处的生机。
至于那枚该死的印章……他眼神一暗。不能坐以待毙,但主动探查风险太大。或许,只能以静制动,等对方先露出下一步的意图,再见招拆招。
阳光将他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细长,扭曲变形,仿佛他正在异化成另一个陌生的存在。明明刚填饱肚子,他却感到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前所未有的饥饿。这不是来自胃囊的空虚,而是源于对“安全”和“掌控”的极度渴望。在这深似海的侯门内,这两样东西是比龙肝凤髓更为稀缺的奢侈品。
这风波暂息的午后,新的患虑,已如无声的藤蔓,带着冰冷的触感,悄然缠满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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