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觉得自己像被榨干的豆渣,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疼。昨夜几乎没合眼,先是忙着送货,后来又撞见库房那档子事,最后只能靠在墙上眯了一个多时辰。多年的加班经验让他练就了快速恢复的本事,用冷水扑面后总算清醒了几分。
天刚蒙蒙亮,他就强打精神,把重要数据和要点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确保汇报时能说得清楚。他揣着连夜整理好的票据和一份简明的采买纪要,深吸一口气,朝着王熙凤的院子走去。纪要上不仅列明了各项开支,还附上了沈掌柜的路引副本和与市面价格的简要对比。库房私货的那一幕还在脑中挥之不去,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捅破的时候。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都偷偷打量他,眼神里有好奇,也有看热闹的意味。府里消息传得快,都等着看这个新来的管事怎么被二奶奶收拾。
到了院门口,正碰上平儿出来。平儿见他这副模样,微微一惊,低声道:二奶奶刚起,正在用早饭。你稍等片刻,我进去通报。
有劳平儿姐姐。马伯庸赶紧躬身,声音因熬夜而沙哑。
平儿点点头进去了。马伯庸站在廊下,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碗碟声和王熙凤的吩咐声,心里七上八下。他反复琢磨着一会儿要怎么回话,重点得突出时间紧、预算低、困难多,但结果总算达成了。
约莫一炷香后,平儿掀帘出来:进来吧。
马伯庸整了整衣襟,跟着走进屋里。屋内暖香扑鼻,王熙凤坐在炕上,捧着茶盏慢慢撇着浮沫。她今日穿了大红洋缎袄,显得格外精神,眼神扫过来时依旧带着精明和审视。
给二奶奶请安。马伯庸规规矩矩行礼。
王熙凤没立刻叫他起来,晾了他一会儿,才悠悠开口:瞧着是下了功夫。事情办妥了?语调上扬,带着压力。
马伯庸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尽量让声音平稳:托二奶奶的福,差事办完了。采买的东西都按时按量入库,账目也理清了,请二奶奶过目。说着掏出票据单子和纪要,由平儿接过去呈上。
王熙凤没立刻看,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办完了?若是里头以次充好,或是价钱上做了手脚……你知道后果。
小的不敢!马伯庸心头一紧,这次采买时间紧,预算少。所有物品都是亲自验看,价格也是再三压价,都有据可查。市面上确实有些来路不明的货价格极低,但小的不敢冒险,宁可多跑几家找正经货源。他故意点出来路不明的货,既显得坦诚,又暗藏机锋。
王熙凤这才拿起单子翻看。她看得很快,但在几个关键数字上多停了一会儿。屋里静得很,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马伯庸垂手站着,感觉后背冒汗。
半晌,王熙凤放下单子,端起茶抿了一口:做得还算细致。听说你亲自押车验货,熬了一夜?
分内之事,不敢说辛苦。只求不负二奶奶所托。马伯庸赶紧表忠心。
他心念电转,知道机不可失,必须趁热打铁。于是将姿态放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补充道:“经此一遭,小人也算是对采买一事有了些浅见。此番若能预先知晓各院需求,统一规划采买品类与数量;或是在市面上引入几家诚信商户比价竞争,而非依赖单一门路……或许能省下更多银子,办起事来也不至于如此手忙脚乱,险些耽误了二奶奶和老太妃的大事。”
他话说得委婉,只谈“浅见”和“或许”,将提议包装成对流程的反思,而非激进的改革。
分内之事?王熙凤轻笑一声,放下茶盏,声音陡然严厉,我看你是还没学乖!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你一个管事跑去干小厮的活,显你能耐?还是显我手下没人?这次饶你一回。下次再这样不知轻重,失了体统,看我还能不能容你!
这一通训斥劈头盖脸,但马伯庸听在耳里,心里反而一松。他听出来了,王熙凤这不是怪他活没干好,是嫌他方法不对、有失身份。
他立刻做出惶恐状,低头应道:二奶奶教训的是!是小的考虑不周,忘了规矩。日后一定注意,凡事多依规矩办。
王熙凤睨着他,见他态度恭顺,认错快,脸色缓和了些。她何等精明,自然听出了马伯庸方才话里的试探,此刻便顺着话头,看似随意实则有意地敲打道:“规矩?府里的规矩也不是铁板一块。你若真有什么能省银子、提效率的好‘规矩’,改日写个条陈,明白回我。光会低头干活不算本事,得学会抬头看路。”
马伯庸心中狂喜,知道自己埋下的种子已经引起了注意。他强压激动,恭敬应道:“是!小人回去后定当仔细思量,若有愚见,再呈报二奶奶裁夺。”
她重新拿起单子抖了抖:罢了,看在你初犯,又是为了差事,这次就算了。东西我看了,勉强说得过去。
她顿了顿,对平儿道:去告诉账房,马管事的月钱从这个月起照发。
平儿应声下去,经过马伯庸时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马伯庸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一阵疲惫和庆幸涌上来。他深深一揖:谢二奶奶!
别高兴太早。王熙凤却又给他套上紧箍咒,这不过是第一桩差事。往后用心当差,眼睛放亮,手脚干净,自有你的好处。若是出了岔子……数罪并罚,可没这次这么轻巧了。
是!小的定当竭尽全力为二奶奶分忧!马伯庸赶紧表决心。他知道,这第一关总算有惊无险地闯过了。
从王熙凤院里出来,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马伯庸却觉得有些发晕,是熬夜的后遗症,也是精神放松后的虚脱。他现在只想回去蒙头大睡。
他揉揉发木的脸,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经过回事处廊下时,感觉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一抬头,正好撞见来旺家的倚在门边磕瓜子,那双吊梢眼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皮笑肉不笑。
哟,马管事这是从二奶奶那儿出来了?瞧着模样,可是得了天大赏识?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的仆妇听到,话里的酸味几乎能溢出来。
马伯庸脚步一顿,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他扯出个疲惫的笑:来旺婶子说笑了,不过是向二奶奶回话罢了。差事难办,勉强交差,没挨板子已是二奶奶仁慈。
他不想纠缠,说完点点头继续走。
身后传来来旺家的一声轻嗤,以及压低却足够让人听见的嘀咕:……显摆什么呀,不过是走了回狗屎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马伯庸听得真切,却只当没听见,脚步丝毫未停。心里却是一片清明:活儿干完了,麻烦却没完。王熙凤那里暂时过关,但显然也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来旺家的这态度,分明是嫉妒加上危机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账目,忽然一个激灵——来旺家的侄儿做绸缎买卖,苏锦记的掌柜姓来,昨夜库房私货...这几条线在脑中隐隐连成一片。虽然还缺实据,但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巧合。
得好生防着这条地头蛇了。他暗自警惕。同时,一个念头愈发清晰:“来旺家的和她背后的利益网,正是采买改革最大的绊脚石。二奶奶让我写条陈,这正是将其一举扳倒的绝佳机会。必须把账算得更明白,把方案做得更扎实。”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这深宅大院里,有时候一张笑呵呵的脸背后,藏着的可能就是致命一刀。
他抬头看看贾府高墙框出的四角天空,长长吁出一口带着疲惫却暗含希望的浊气。
好歹暂时活下来了。月钱恢复了,意味着他能稍微改善一下生活,至少能吃上点好的补补这快熬干的身子骨。更重要的是,他拿到了推动改革的“敲门砖”。
至于以后的明枪暗箭、库房猫腻...他甩甩头,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抛开。现在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睡觉。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向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
能安稳睡一觉,就是当下最大的幸福了。至于以后的牛马日子,睡醒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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