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刘海中是在惶恐、侥幸中度过的。
自从那晚提着茅台和中华,在杨厂长家门口吃了闭门羹后,他就像只受惊的老鼠——
白天在车间里低头干活,晚上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刘光福可不管这些,兜里没了钱,就涎着脸来找刘海中:
“爸,给点零花钱呗,最近手头紧。”
要搁以前,刘海中心情好的时候,没准儿就给了。
可这会儿......
“钱?你还敢跟我要钱!”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送什么烟酒...这下好了,钱打了水漂,面子也丢光了!”
刘光福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但嘴里还不服软:
“爸,这能怪我吗?当时您不也点头同意了吗?还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我同意?我那是一时糊涂,是被你给忽悠瘸了!”
刘海中气得脸红脖子粗。
“现在杨厂长怎么看我?厂里人怎么看我?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话虽这么说,可夜深人静时,刘海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
万一呢?万一是自己误会了?
杨厂长那天说得那么严厉,也许只是做做样子...毕竟收礼这种事,领导总要避嫌不是?
也许他已经看了自己的建议书,觉得确实有水平,只是需要个合适的时机……
这种念头一起,像野草般疯长。
刘海中又开始打起精神,仔细观察厂里的一举一动。
他注意到,进入八月份,厂里开了几次干部会议,讨论“优化组合”的具体方案。
每次开完会,车间主任脸色都不太好看,回来传达精神时,总强调“要打破铁饭碗”、“能者上、庸者下”。
有年轻工人私下嘀咕:
“这不是要裁人吗?”
老师傅们则忧心忡忡:
“干了半辈子,临了临了,还要被‘优化’?”
“说是给年轻人腾位置…不过听说退了的人,家里的孩子能优先顶班。”
“真的?那…那我儿子不就有工作了?”
在车间休息的间隙,几个老工人蹲在墙角抽烟。
张大山咳嗽了两声,压低声音说道:
“我家老二回来三年了,一直在街道打零工,要是真能顶替…那我这把老骨头,退也就退了。”
赵铁柱点点头:
“是这么个理儿!谁家没个待业的孩子?现在工作多难找啊!”
“要是能进厂,有个正式工身份,我这当爹的也算对得起孩子。”
刘海中默默听着,心里反而踏实了些。
他觉得,这正是自己表现的机会。
改革嘛,总要动一批人,提拔一批人。
自己技术过硬,资历深厚,又主动表达了“进步”的愿望...怎么也该轮到自己了吧?
就算…就算实在当不上官,那能正常退休,把名额留给光福,解决那个不争气儿子的工作问题,也算对家里有个交代。
两种选择,总得占一样吧?
这么一想,刘海中心里豁然开朗,甚至觉得...退休在家养花遛鸟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九月初,厂里贴出通知,要召开全厂职工大会。
刘海中挤在人群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
通知内容很官方,无非是“传达上级精神”、“部署改革任务”、“统一思想认识”之类的套话。
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一句话:
“会议将宣布有关人事调整,和队伍建设的重要决定。”
人事调整?!
这四个字像一剂强心针,让刘海中死寂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回到家中,二大妈看着老伴儿,欲言又止。
她想说“别抱太大希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难得他有点精神头,就让他去吧。
......
九月十五日,秋高气爽。
轧钢厂大礼堂坐满了人。
主席台上挂着红色横幅:
“深化企业改革、优化人员结构动员大会”。
台上,杨厂长居中,表情严肃。
刘海中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场,抢了个靠前的位置。
他穿着那身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八点半,大会准时开始。
先是杨厂长做工作报告。
他讲了快一个小时,内容都是厂报上那些:
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企业改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优化组合的具体措施……
刘海中听得心不在焉。
他一直在观察杨厂长的表情,试图从中读出点什么。
可杨厂长始终面色平静,语气平稳,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接下来,是其他副厂长发言,讲安全生产,讲技术革新,讲职工福利……
都是老生常谈。
刘海中开始有些焦躁。
他看了看表,九点四十了。
人事调整呢?那个“重要决定”呢?怎么还不提?
就在这时,杨厂长重新拿起话筒。
“同志们,接下来,我要代表厂党委,宣读两项重要决定。”
“第一项,是关于同意部分老同志退休申请的决定。”
刘海中坐直了身体,心里却有些疑惑——退休申请?
什么意思?
杨厂长开始念名单。
“王振国同志,五十八岁,技术科副科长,本人申请提前退休...经厂党委研究,同意其退休申请。”
台下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刘海中认得这个王副科长,技术不错、为人圆滑。
他撇撇嘴,心里暗想:
才五十八就申请退休?没出息!
“李建国同志,五十九岁......”
又一个!
这些坐办公室的,就是吃不了苦。
哪像我们一线工人,还能再干十年!
一连念了七八个名字,都是五十多岁的行政干部,全是“本人申请,组织同意”。
刘海中越听越有底气——看看,这些都是自己不想干,主动要求下来的。
我刘海中还想干,还想进步...这就不一样!
第一项决定念完后,杨厂长顿了顿,翻开另一页文件。
“现在,宣读第二项决定。”
“根据上级关于优化干部队伍、妥善安置老同志的精神,结合我厂实际生产需要和人员结构现状......”
“经厂党委研究,对达到退休年龄、身体不适应高强度工作的老同志,作出统筹安排。”
此话一出,礼堂里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刘海中心里咯噔一下。
统筹安排?什么意思?
“以下同志,因年龄、身体状况等原因,不再适合继续留在生产一线。”
“经研究决定,安排以下同志按规定办理退休,厂里将按照国家规定计发退休金。”
刘海中握紧了拳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一位,张大山同志,六十一岁...锻工车间,六级锻工。”
台下前排,一个老工人脸色灰败。
刘海中看着老伙计,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悲凉。
但很快,这股情绪被庆幸取代——还好不是我。
“第二位,赵钢同志,六十岁......”
“第三位,孙拴柱同志......”
……
名单一个个念下去。
礼堂里的气氛无比压抑。
刘海中数着:
五个、六个、七个……已经念了十一个了。
他手心全是汗,但心里却越来越踏实——还没念到自己。
看来,厂里还是知道轻重的,知道我刘海中的价值!
念完第十五个时,杨厂长停顿了一下。
“第十六位,也是最后一位。”
刘海中长长舒了口气,露出一丝微笑——看来,自己确实不一样。
然后......
“刘海中同志,六十一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刘海中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周围那些惊讶、同情、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都告诉他——没听错,不是幻觉。
最后一个…他是最后一个被“安排”的。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厂里反复斟酌后,特意把他放进去的。
在厂领导眼里,在“统筹安排”里,他和张大山、赵钢、孙拴柱……
和所有被念到名字的老工人一样,都是“不再适合留在生产一线”的“老同志”。
巨大的心理落差像一记重锤,砸得刘海中头晕目眩。
然而,打击还没有结束。
杨厂长合上那份名单后,重新拿起另一份文件。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扫过那些兔死狐悲的老工人,也扫过那些家里有待业子女的工人。
“同志们,优化组合,不仅要优化在岗人员结构,更要优化人才入口。”
“为了从源头上,提升我厂职工队伍整体素质,适应现代化生产需要,经厂党委研究决定——”
礼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从即日起,因退休、调动产生的岗位空缺,将实行新的招聘办法。”
“第一,所有空缺岗位,面向全厂职工子弟及社会待业青年,公开招考!”
“第二,重点招聘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通过基础文化课和技术常识考核的青年。”
“第三......”
杨厂长顿了顿,目光如炬。
“原‘子女顶岗’办法,自今日起暂不执行...未来将严格遵照国家劳动制度,另行制定相关规定!”
全场哗然!
“什么?不顶岗了?”
“公开招考?我儿子初中都没毕业,拿什么考?”
“暂不执行…那什么时候执行?这不是耍人吗?!”
台下,议论声、质疑声、甚至骂声混成一片。
刘海中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懵了。
退休…最后一个被安排退休…现在连顶岗都没了?
三重打击,一重比一重狠。
在这一刻,他脑子里那些隐秘的指望,被碾得粉碎。
“为什么是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循声望去。
刘海中“腾”地站起来,死死盯着台上的杨厂长:
“杨怀远!你这是要绝我们家的后路啊!”
“退休我认了,我服从组织安排...可你连孩子的路都要堵死,有这么办事儿的吗?!”
这话喊出来后,台下许多老工人眼圈红了。
是啊,退休就退休,可孩子的饭碗不能丢啊!
这是他们这代人,心里默认的“规矩”...是他们奉献一生后,理应得到的回报......
“刘海中同志,请你冷静。”
杨厂长开口道:
“过去的‘顶替’制度,造成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已经不适应现代化生产需要...我们必须建立更公平、更有活力的人才选拔机制。”
“公平?什么鸟儿公平?!”
刘海中推开试图拉他的车间主任,彻底失控了。
“我儿子待业在家,没工作、没饭吃...这就是你说的公平?!”
随后,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杨怀远,你别在这儿跟我打官腔!你这就是打击报复...就因为当年我说过你两句,你就公报私仇吗!”
“我告诉你,我刘海中行得正坐得直,我不怕你!”
这话一出,台下哗然。
一些知道内情的老工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话能说吗?这事儿能提吗?
杨厂长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冷冷地看着刘海中,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陌生人。
“刘海中同志,请你注意言辞,组织决定与个人恩怨无关...如果你对决定有异议,可以按程序反映。但现在,请你遵守会场纪律。”
“纪律?我还讲什么纪律?”
杨厂长不再说话,对台下使了个眼色。
两个与刘海中相熟的老工友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一个是他当年的徒弟,一个是同车间的老伙计。
“师父,别说了,咱先出去。”
徒弟低声劝道。
看着师父这样,自己心里也难受。
“老刘走吧,别在这儿闹了。”
老伙计红着眼眶,用力拉着他的胳膊。
“再闹下去,脸上更难看……”
刘海中挣扎着,还想说什么。
但两个人半拖半拽把他往礼堂外拉。
他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喊:
“厂里不能这样!不能啊……”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礼堂门外。
此时,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像一件过时的旧设备,被清理出奋斗半生的舞台。
杨厂长沉默了几秒后,重新拿起话筒:
“同志们,大家都看到了。”
“改革不是请客吃饭,必然会有阵痛、会有不理解、甚至会有阻力...但历史的车轮不会倒退,为了厂里的发展,有些调整是必须的!”
“一些老同志为工厂奉献一生,组织上会妥善安排,保障大家的待遇...但也希望同志们理解,时代在变,我们必须建立起更年轻、更有活力的人才队伍……”
杨厂长继续讲话。
但台下,许多人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们看着空荡荡的礼堂门口,看着刚才刘海中站过的位置,心里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
原来“优化组合”,不是说说而已。
原来“安排退休”,真的会发生——不需要你申请,组织会“安排”。
原来在这个新时代里,一个人半生的奉献和坚守,可能抵不上一纸冷冰冰的“组织决定”。
而刘海中的官迷黄昏,就在这一声“安排”中,骤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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