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刚歇,青石板路洇着湿漉漉的水光,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府城,远处府衙方向传来零星梆子声,沉闷却穿透力十足。林阳踏着雾霭出门,考篮挎在肩头,竹编纹路里还沾着昨夜晾晒的艾草香,沉甸甸的不仅是笔墨纸砚与麦饼水壶,更压着半载苦读的期许。沈砚走在身侧,步子放得极缓,低声叮嘱:“考场上莫急着下笔,先把题目琢磨透,字迹务必工整,饿了就掰块麦饼垫垫,渴了抿两口温水,别贪多耽误答题——这些都是镖局里见过的赶考先生说的,准没错。”
他没考过科举,不懂经义策论的门道,能做的,只是把沿途听来的零碎经验都记下来,再一一叮嘱给林阳。
府衙外不见喧哗,却已排起蜿蜒长队,身着素色儒衫的学子们大多面色沉静,有的垂眸默背经义,有的指尖无意识摩挲考篮边缘,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有眼底藏不住的紧张,在晨雾中悄然弥漫。朱红大门虚掩着,门内立着四名身着皂衣的差役,腰间佩刀寒光凛凛,每过一人便仔细查验文书,搜检考篮与衣襟,连发髻都要轻轻拨弄一番,连衣角褶皱都不肯放过,谨防夹带小抄、私藏书籍。
林阳递上县试捷报与身份证明时,指尖触到冰凉的桌案,才发觉掌心已沁出薄汗,连带着捷报的纸角都被濡湿了一小块。差役逐字核对,又抬眼打量他一番,才递来一枚竹牌,上面刻着“寅字号十七席”,字迹遒劲深刻。他转身朝沈砚挥了挥手,沈砚没上前,只远远站在雾中,比了个“稳住”的口型,眼底映着微弱晨光,温和却有力量,让他心头的躁动稍稍平复。他不懂考场里的规矩深浅,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给林阳打气。
贡院之内,雾气尚未散尽,一排排号舍如蜂巢般整齐排列,隐在朦胧中,远看像极了县城书院里的藏书阁,近了才发觉格外逼仄。林阳躬身钻进自己的号舍,里面仅容一人转身,矮桌紧紧靠着土墙,桌角放着一个陶制水槽,床板铺着粗布褥子,上面落着些许灰尘,倒也算干净。他先将考篮放在桌上,取出自带的干净抹布,细细擦拭桌面灰尘,又把薄毡铺在地上——这是沈砚特意让他带的,说久坐硬地伤腰,哪怕不懂考试,也知道读书人坐得久,该多顾着身子。接着拿出宣纸铺好,徽墨搁在砚台上,用考篮里的清水慢慢研磨,墨香混着空气中的湿土气与草木香,渐渐抚平了心头残存的紧张。
邻舍的学子是个面容清瘦的少年,眉眼间带着几分怯懦,正低头飞快默念经文,听见动静只抬眼瞥了一眼,便又慌忙垂下眼帘,手指紧紧攥着笔杆,指节都泛了白。号舍间的隔板不高,能隐约听见左右学子的呼吸声,还有远处监考官踱步的脚步声,沉闷而有规律,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辰时一到,铜锣声穿透雾气,沉闷而响亮,在贡院上空回荡。监考官们捧着试卷鱼贯而入,纸张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林阳屏息等待,接过试卷时,指尖忍不住微微发颤。他没有立刻看题,反而闭上眼睛深呼吸——欧先生说过,临考先定心,方能下笔有神。等心绪平复,才缓缓睁眼,目光落在试卷上,三道经义题赫然在目:“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而不思则罔”“不患寡而患不均”,每一道都需引经据典,又要阐发新意,绝非县试那般浅易。
最末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正是他备考时反复琢磨过的,却也最是考验见识。他先在草稿纸上列下提纲:开篇引《孟子》“制民之产”的论述,再结合沈砚讲过的江南漕运不均导致的民怨——沈砚虽不懂经义,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那些关于民生疾苦的见闻,此刻都成了他笔下的鲜活素材。又联系县城里富户兼并土地、贫农无立锥之地的现状,最后落脚到“为官者当均利惠民,方得民心”,既要遵注疏,又要接地气,不能流于空泛。思路渐顺,他拿起毛笔,笔尖饱蘸浓墨,先恭恭敬敬写下题目,再逐字逐句作答,一笔一画都力求工整,不敢有丝毫潦草——这是沈砚特意托人打听来的门道,说府试阅卷官最看重卷面整洁。
号舍里渐渐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日头慢慢升高,雾气散去,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棂照进来,在试卷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阳写得专注,额角的汗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桌面上,他都未曾察觉,直到手腕发酸发胀,才停下笔揉了揉,从考篮里摸出水壶,抿了两口温水,又掰了一小块麦饼慢慢咀嚼,不敢多吃,怕饱腹犯困。
中途监考官送来斋饭,是一碗糙米饭配着一小碟咸菜,米粒粗糙,咸菜又咸又硬,难以下咽。林阳匆匆扒了几口便放下,心思全在试卷上,第二道题“学而不思则罔”,他没有局限于书本注疏,反而写下自己的感悟:求学如行路,只读书不思考,便如盲人瞎马,虽行千里却不知方向;唯有学思结合,方能明辨是非,学以致用。他想起欧先生讲课时常说的“读死书不如不读书”,又想起沈砚吐槽过的那些“只会掉书袋、连路都认不清”的酸腐文人,便将这些感悟融入文字,让论述多了几分鲜活。
第一道题“君子务本”,他则从“孝悌为本”延伸到“民生为本”,认为君子不仅要修身齐家,更要心怀天下,若连百姓疾苦都视而不见,纵有满腹经纶,也不过是虚有其表。他引用了县城里一位老秀才的故事——老秀才学识渊博,却对邻里困难漠不关心,最终落得无人问津的下场,又对比沈砚镖局行侠仗义、救助路人的事迹,一正一反,让论述更具说服力。沈砚从未想过,自己那些“不值一提”的经历,竟能被林阳用在科举答卷里。
写着写着,日头渐渐西斜,贡院里的光线慢慢变暗,林阳的手腕愈发酸痛,肩膀也僵硬得厉害,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格外难受。他想起备考时,沈砚每日拉着他在竹影巷跑步、练臂力,说的是“你要坐一整天考试,没个好身子骨撑不住”。彼时他还觉得多余,此刻才真切体会到好处——换做从前,这般久坐书写,他早已有气无力,如今虽累,却仍能聚精会神,指尖也还稳得住,没有丝毫颤抖。沈砚不懂考试的艰难,却懂身体是本钱,这份朴素的关心,此刻成了支撑他的重要力量。
他咬了咬牙,继续落笔,将剩余的论述写完,又逐字逐句核对,修改了几处措辞,将卷面擦拭干净,确保无一处涂改、无一个错字。等全部完工时,暮色已浓,贡院里亮起了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才算松了口气。
铜锣声再次响起时,林阳将试卷折叠整齐,亲手交给监考官,指尖因握笔过久有些发白,连手指都微微发僵,需要用力蜷缩几下才能活动。走出号舍时,双腿发麻,几乎站不稳,他扶着隔板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动脚步,跟着人流往外走。
走出贡院时,夕阳正穿过云层,给府衙的飞檐镀上一层金边,晨雾早已散尽,街上比来时热闹了许多。沈砚还在原地等候,身影挺拔,身边围了几个同样等候学子的亲友,别人都在议论考题难易,他插不上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贡院大门,见林阳出来便立刻挤了过去,一眼就看出他的疲惫,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考篮:“累坏了吧?”
林阳点点头,声音都带着几分沙哑,脚步发沉,连说话的力气都少了:“坐了一整天,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若不是备考时跟着沈砚日日锻炼,练出了些体力,他恐怕连走回竹影巷的力气都没有。
沈砚虽没考过试,却也知道从日出坐到日落有多熬人,他放慢脚步,陪着林阳往回走,低声道:“回去给你炖了排骨汤,再炒两个清淡的小菜,你好好歇着,今晚什么都别想,睡个好觉。”他不懂该如何安慰考完试的人,只能用最实在的方式,给林阳补补身子、让他歇歇。
林阳应着,靠在沈砚身侧,几乎是被他半扶着往前走。路边的小贩已开始吆喝,炊烟袅袅升起,饭菜香随风飘来,他却没什么胃口,只觉得浑身酸痛,连眼皮都重得抬不起来。一路无话,回到竹影巷的小院,沈砚扶他坐在椅子上,端来温水让他漱口,又转身进了厨房忙活。林阳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还回荡着试卷上的题目与自己的作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握笔的触感,浑身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
晚饭时,沈砚端上温热的排骨汤、清炒青菜与一碗白米饭,饭菜香气扑鼻,林阳才勉强有了些胃口,慢慢吃了小半碗。饭后他连洗漱都觉得费力,还是沈砚烧了热水,帮他拧了毛巾擦脸擦手,催着他早些歇息。躺在床上,林阳几乎沾枕就睡,连梦里都是在挥笔作答,浑身的酸痛与疲惫,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稍稍缓解。
后续两场考试,便顺利了许多。沈砚依旧每日送他到贡院门口,递上准备好的吃食与温水,说些“别紧张”“仔细些”的家常话,不懂考题深浅,便只叮嘱他照顾好自己。第二场考策论,题目是关于农田水利的兴修,林阳结合沈砚讲过的各地水利见闻,又引用自己在县城观察到的灌溉难题,写下了具体可行的对策,下笔从容,不再有第一场的紧张与吃力。第三场考诗赋,他凭着平日积累,引经据典,写景抒情,也还算顺畅。
三场考试下来,林阳虽也疲惫,却远不及第一场那般耗尽心力,这都得益于他备考时坚持锻炼的好底子,更得益于沈砚那些不懂科举却全是真心的照料。三场考试落幕,林阳走出贡院的那一刻,虽仍有疲惫,眼底却多了几分释然与期盼——半个月的苦读备考,三场硬仗般的考试,他终于交上了自己的答卷,剩下的,便是静待放榜了。而沈砚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身影,虽不懂那张答卷能换来什么,却知道林阳付出了多少辛苦,只盼着结果能不负他的日夜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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