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厂技术科在办公楼二楼东边,跟机加工车间比,完全是俩地界——一个满是油污铁屑,一个净是图纸墨水,连空气味儿都不一样。
我跟着周科长推开门,头一眼就觉出不对劲。
先说这声儿。车间里成天是车床“嗡嗡”、刨床“哐当”的混响,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这儿倒好,静得能听见笔尖划纸的“沙沙”声,跟春蚕啃叶子似的。有人翻图纸,动作轻得跟偷东西似的,怕弄出大响动;偶尔有人说话,也得把嗓门压得低低的,凑在一块儿跟咬耳朵似的。我下意识就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不敢太粗。
再看光线。车间里的灯是挂在梁上的大灯泡,瓦数高,照得铁件反光刺眼,阴影也重;技术科的窗擦得亮,能看见外面的梧桐树,阳光斜着洒进来,落在红木头地板上,暖乎乎的,不晃眼,连桌上的图纸都显得软和些。
还有味儿。车间里是机油混着铁屑的味儿,闻久了呛鼻子,手上沾的油得用肥皂搓好几遍才能洗掉;这儿呢,一进门就是墨水的淡臭味,混着旧纸张的霉味,还有墙角暖水瓶飘来的茶碱味儿,清清爽爽的,却也透着股子刻板劲儿。
办公室不算小,摆着七八张桌子,用矮隔板隔成一个个小格子。每张桌上都堆着图纸、书,还有圆规、三角板这些绘图工具,连桌角都塞着卷宗。靠墙的绿铁皮柜,柜门贴的标签都黄了,看着有些年头。
“大家停会儿手。”周科长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让屋里人都抬起了头。“介绍下,这位是刘莉,从今天起调咱科当见习技术员。刘莉是厂里的技术尖子,比武拿过奖,上次修磨床也立了功。往后大家多帮衬,互相学习。”
我赶紧欠了欠身,尽量让声音稳些:“各位师傅好,我是刘莉,刚过来,很多不懂的地方,麻烦大家多指教。”
好几道目光一下子落在我身上——跟车间里师傅们直来直去的眼神不一样,这儿的眼神杂得很。
傅景宸坐在窗边,冲我笑了笑,眼里亮堂堂的,是真欢迎;对面的陈工,五十来岁,戴副黑框眼镜,手指夹着铅笔,头都没抬,就“嗯”了一声,眼睛还粘在面前的大图纸上,跟没我这人似的;吴姐是科里唯一的女同志,三十多岁,也戴眼镜,瞅了瞅我手里的帆布包(装着师傅给的铲刀),又看了看我身上的蓝布衣,嘴角弯了弯,没说话,端着搪瓷缸去倒水了;李副科长坐在门口那边,穿件的确良白衬衫,袖口挽得齐整,手腕上的上海表反光。他脸上挂着笑,眼神扫过我,又落回手里的文件,那笑跟贴上去的似的,不真,还带着点掂量的意思。
“小刘,你的位置在那儿。”周科长指了指里侧靠窗的空桌子,正好跟傅景宸斜对脸,离李副科长也不远。“先安顿下,熟悉熟悉环境。具体活儿我让同事跟你说。”
我刚坐下,周科长就抱来一叠图纸,放桌上沉乎乎的。“这些是老产品的零件图,年头久了,有些模糊,标注也老。你先把它们重新抄一遍,标清楚,按新规范来。这活儿细,得耐心,也能帮你快点熟悉厂里的产品。”
我翻开最上面一张,图纸黄得发脆,边缘卷了毛,是个变速箱壳体的铸造图,线条淡得快要看不清,字也写得潦草。心里有点犯嘀咕:刚修完磨床,怎么一来就干抄图纸的活儿?可转念想,刚到新地方,哪能挑活儿,再说抄图纸也能学东西,就点头应了:“好的周科长,我一定认真干。”
周科长走后,办公室又静了下来。傅景宸本来想过来,却被李副科长叫去看图纸,只能冲我递个抱歉的眼神。吴姐倒水回来,路过我桌边时,脚步顿了下,小声说:“这活儿磨性子,我刚来也干过,慢慢抄,别慌”,声音跟蚊子似的,怕别人听见。李副科长则拿着文件,皱着眉,时不时敲下桌子,跟多忙似的,压根没往我这儿看。
我拿出新绘图纸铺好,又摸出小刀削铅笔——笔芯得削得正好,太细容易断,太粗描线不准,这还是在车间画草图时师傅教的。笔尖落在纸上,“沙沙”声轻轻的,跟车间里的机器声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在技术科,不能靠之前修磨床的功劳吃饭。这儿有这儿的规矩,得从最基础的活儿做起,一笔一划抄好图纸,慢慢让大家认可。我低下头,盯着旧图纸上的线条,把心思都放在笔尖上——新的活儿,就从这张纸上的第一根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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