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辣地悬在正空,像一只烧红了的巨大烙铁,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蓝得发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酷热。田野里的玉米叶子被晒得打了卷儿,边缘泛出焦黄色,蔫头耷脑地垂着,仿佛也在无声地抗议这难熬的正午。连平日里最聒噪的知了,此刻也歇了晌,只有热浪在肉眼可见地扭曲着空气,如同透明的火焰,在玉米秆之间无声地翻滚、升腾,远处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而晃动。泥土被晒得滚烫,脚踩上去,隔着厚厚的千层底布鞋,也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气。
王强撂下肩上那把被汗水浸得油光发亮、锄刃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白光的锄头,感觉整个脊梁骨都像是被抽走了,又酸又麻。他几乎是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踉跄着挪到田埂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那一片可怜的、被拉得细长的阴影里,也顾不得地上是不是有蚂蚁窝或者鸡屎鸭粪,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激起一小片尘土。后背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色粗布汗衫,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紧紧巴巴地贴在皮肤上,又湿又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稍微一动就能拧出水来。汗水顺着他的鬓角、脖子不停地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流到嘴角,咸涩咸涩的。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拉风箱一样。喉咙里干得冒烟,仿佛能喷出火来。他伸手抓过挂在旁边锄头木柄上的那个军用水壶,铝制的壶身被太阳晒得滚烫,几乎有点烫手。他拧开壶盖,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大口里面早已被晒得温吞吞、甚至带点怪味的凉白开。那点微弱的凉意划过火烧火燎的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从心底里、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极度燥热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抬起沾满泥点子和汗渍的、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胳膊,用早已湿透、散发着汗酸味的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试图擦去混合着泥土、汗水和眼角分泌物的污渍,结果却越抹越花,弄得一张脸跟花猫似的。他的目光有些涣散,无意识地落在自己那双摊开在膝盖上的大手上。这双手,指节粗大,布满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老茧,像是套着一副粗糙的盔甲。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也洗不掉的黑泥,手背上还有几道昨天劈柴时不小心划破的、已经结痂的血口子。这是一双典型庄稼汉的手,一双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
就在这意识有些模糊、身体极度疲惫的时刻,发小李建军今天一大早,在那晨曦微露、凉风习习的田埂上,对他说的那番如同天书般玄乎、却又像羽毛一样不断搔刮着他心尖尖的话,不受控制地、异常清晰地一句句在他近乎空白的脑海里回响起来。那感觉,特别不真实,就像大热天里突然有人给你讲了个冰天雪地的故事,又像是有个看不见的、声音特别洪亮的说书先生,就蹲在他耳朵边上,敲着锣、打着鼓,一字不落地、声情并茂地给他重播着早上的情景。
“三哥!三哥!你快别光顾着啃你那干饼子了!你听我说!你昨儿个是真没瞧见呐!你可得好好回想回想,嫂子昨天给我沏茶的那一整套架势!我的个老天爷!那能是咱们这乡下地界、寻常人家婆娘能干出来的事儿吗?那简直……那简直就跟戏台上唱大戏的名角儿亮相似的,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带着范儿呢!”
建军那夸张至极的、眉毛眼睛都快飞到脑门顶上去了的表情,还有那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八度的嗓音,此刻仿佛就清晰地浮现在王强眼前,回荡在他耳边。王强下意识地咂摸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舌尖仿佛真的尝到了昨天碧华泡的那壶茶的味道——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刚入口有点涩、有点苦,但咽下去之后,喉咙里又好像有那么一丝丝若有若无回甘的奇妙滋味。他以前喝茶,就跟饮驴似的,纯粹是为了解渴,抓起那个积满了深褐色茶垢、豁了口的搪瓷大茶缸子,管它什么茶叶,抓一把扔进去,拎起滚开的沸水“哗啦”一冲,晾到不烫嘴了,就“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感觉跟喝有点树叶子味的凉白开没啥本质区别。顶多就是夏天喝了出汗,冬天喝了暖和点。
可经建军这么一惊一乍、绘声绘色地一描述,他再使劲儿回想昨天碧华沏茶时的细枝末节,好像……是有点不太一样?她拿茶叶的那个动作,不是像他那样直接用手抓,而是用一个竹子做的、小巧玲珑、像个小铲子似的玩意儿(建军后来告诉他那叫“茶则”),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褐色的陶瓷茶叶罐里,铲出那么一小撮茶叶,分量不多不少,跟用秤称过似的。拿那个边儿上不知什么时候磕掉一小块瓷、却被她擦得锃亮的旧茶壶时,她那副小心翼翼、屏息凝神的样子,真像是捧着一尊容易打碎的玉菩萨,生怕有一丁点闪失。烧水的时候,她不像王强那样,水在灶上“咕嘟咕嘟”滚开了冒大气泡才提下来,而是侧着身子,耳朵几乎要贴到壶嘴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蟹眼已过鱼眼生,这水正好”……王强当时蹲在门口抽烟,心里还直犯嘀咕,这婆娘是不是魔怔了?水开不开,看冒不冒大气儿不就得了?还分啥螃蟹眼睛、鱼眼睛?难不成水里还真能煮出海鲜来?简直是瞎讲究!
可现在,一个人坐在这毒日头底下,静下心来细琢磨,好像……是有点那么个意思?她往壶里倒水的时候,那手腕是悬着的,手臂抬得老高,水壶嘴儿离茶壶也远,那水流又细又稳,像一条透明的丝线,精准地打在壶里的茶叶上,茶叶被水流冲得在壶里上下翻腾、慢慢舒展,确实比他自己拎起暖壶、不管三七二十一“哗啦”一下全冲进去,弄得茶叶渣子四处乱飘,显得……显得“讲究”多了,也“好看”多了。王强使劲挠了挠被汗水浸得发痒、甚至有点刺疼的头皮,这“讲究”俩字,以前他可从来没想到能用在自己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点闷葫芦的媳妇身上。在他固有的印象里,碧华就是干净、利索、话少,跟“讲究”这种带着点文化味儿、高端范儿的词,压根不沾边啊。
“那气派!那范儿!三哥,我李建军走南闯北,不敢说见识多广,但这号人物,我只在两种人身上见过!真真的!” 建军的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权威感,好像他亲眼见过皇上似的。“这第一种呐!” 建军当时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头,在空中用力地点着,“就是城里那些个肚皮滚圆、像揣了个西瓜,手指头上戴着黄澄澄、沉甸甸大金镥子的大老板!人家谈的那都是几十万、上百万的大买卖!喝的不是酒,是茶!那能叫喝茶吗?那叫‘品’!是‘格调’!是‘身份’!旁边还得有个穿着紧绷绷旗袍、叉开到大腿根儿、走路一扭三晃的年轻姑娘,专门跪在旁边伺候着,烧水、沏茶、倒茶,那套动作,跟嫂子昨天那架势,不能说一模一样,那简直就是亲姐妹!如出一辙!”
王强努力地在脑子里构建着那种场景:碧华,穿着她那条洗得发白、却永远干干净净的碎花布裙子,坐在一个亮得能照出人影儿、能当镜子使的大理石桌子后面。周围是一群穿着笔挺的、看起来就勒得慌的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连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的男人们。碧华就慢悠悠地、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摆弄着那些小壶小杯,给他们倒那么一小盅还不够塞牙缝的、黄不拉几的茶水……这画面太离谱,太不真实了,就像把一头耕地的老黄牛硬塞进一个精致的瓷器店里,怎么看怎么别扭。王强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觉得自己真是热昏了头,想瞎了心。碧华?连去镇上赶个人多的集,她都嫌吵得脑仁疼,恨不得捂上耳朵快点走,还跟那些肚满肠肥、说话拐弯抹角的大老板谈买卖?这不是开玩笑嘛!
“这第二种!” 建军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神秘起来,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仿佛在谈论什么山精野怪。“就是我在南边跑活儿的时候,在一些深山老林里见过的,那些住在破旧小庙里头的……修行的人!有的是光头和尚,穿着打补丁的灰布袍子;有的是束发道士,拿着个破拂尘。人家那叫‘禅意’!心里头静得像……像一潭死水……哎呦,死水不好听,不吉利,静得像……对!就像咱村后山悬崖底下那口深不见底的龙潭!甭管外面是刮狂风还是下暴雨,那潭水面上都波澜不惊,连个水纹儿都没有!深着呢!嫂子昨天沏茶时候那眼神,我偷偷瞅了,就是空的!淡的!没啥焦点的!就跟那龙潭的水面似的!这叫啥?这叫内心清净!是那种特别喜欢自个儿待着、不乐意凑热闹、心里头有自己一方天地的人,才有的状态!”
“禅意?清净?”王强像鹦鹉学舌一样,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对他来说无比陌生、比琢磨今年玉米该追施多少斤化肥还要抽象难懂的词儿。他皱紧了眉头,使劲在记忆里搜寻着碧华平时的样子。是啊,她好像是真的喜欢安静,甚至可以说是享受独处。村里别的媳妇婆子们,没事就喜欢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张家的鸡啄了李家的菜,王家的狗咬了赵家的鹅,说得是唾沫横飞、热火朝天,有时候还能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面红耳赤。可碧华呢?她很少参与这种聚会。偶尔被婆婆拉去,她也总是默默地坐在最不显眼的角落,手里不是纳着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就是缝补着家里人穿破的衣物,偶尔抬起头听听,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看不出是赞同还是敷衍的笑意,很少主动插嘴议论别人。以前,王强只觉得是自家媳妇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甚至私下里还觉得她有点闷,不会来事儿,不如别人家媳妇活络。
可现在,被建军这么一番“点化”,他再咂摸咂摸,好像……是有点那么个意思?她一个人坐在窗边那个矮凳上,就着从窗户纸破洞透进来的那点光亮,偷偷在废纸上画画的时候,一下午都可以不挪窝,不喝水,也不上厕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纸面,外界啥动静,比如鸡在叫、他在院子里劈柴弄出很大声响,都好像跟她没关系,传不到她耳朵里似的。她收拾他们那个简陋的家,东西总是摆得规规矩矩,角是角,棱是棱,被子叠得像豆腐块,灶台擦得能照出人影儿,不像他自己,锄头、镰刀、破草帽,啥东西都是随手一扔,用的时候再满世界找。这难道就是建军说的那种“清净”?是一种心里头有秩序、爱整洁、喜欢井井有条的状态?
想着想着,王强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起来,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别扭和难受。他以前只觉得碧华是城里来的姑娘,跟土生土长的农村女人不一样,性子冷清,有点格格不入,跟自己这个粗手大脚、直肠子、说话像敲锣的庄稼汉不是一路人。偶尔还会嫌她事儿多、穷讲究,比如吃饭不能吧唧嘴,衣服破了补丁要对齐缝,觉得她有点“各色”,不好伺候。可现在听建军这么一分析、一拔高,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好像从来都没真正看懂过这个同床共枕、给自己生儿育女的媳妇。她心里可能真装着一片自己压根儿想象不出来的、广阔而又安静的天地。那天地里可能没有沉重的锄头镰刀,没有臭烘烘的猪圈鸡窝,没有永远也锄不完的杂草和愁人的旱涝虫灾……那里面有的是啥?是建军说的那种玄之又玄的“禅意”?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格调”?王强就是想破了那颗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脑袋,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但他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觉得,那应该是很好的东西,是很“高级”的东西,高级到跟他这个整天在泥地里打滚、满身汗臭、关心粮食和蔬菜价格的粗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中间隔着一道看不见、却厚实无比的墙。
“三哥,要我说啊,嫂子的事,有她自己的造化,有她自己的缘法……咱们凡人,看不透,也猜不着。” 建军的声音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这人呐,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坎。有的坎,是老天爷早就划好的道儿,就得她自个儿迈过去,旁人帮不上忙,也不能瞎帮忙,帮了可能就是添乱。一切啊,都有它自己的定数,强求不得,也躲避不了……” 建军最后这些带着点宿命论味道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重锤,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敲在王强的心坎上。定数?造化?缘法?他活了小半辈子,向来只信最实在的东西:“力气就是庄稼宝”,“人勤地不懒”,“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些神神道道、虚头巴脑的话,他向来是嗤之以鼻,觉得是懒汉和神棍拿来糊弄人的玩意儿。可一想到碧华那次因为他醉酒闹事之后,那种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死寂一样的沉默,那种仿佛对整个世界都彻底关了门、熄了火的冰冷眼神,他心里就一阵阵发慌,发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那是不是就是建军说的那个“坎”?是不是就是碧华“造化”里必须要经历的一部分?而自己,不仅没能成为帮她过坎的助力,反而可能是……可能是那个挖坑的人?是那个把她推下坎的人?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扎得他生疼。
王强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由于起得太猛,脑袋一阵眩晕,眼前发黑,差点又栽倒回去。他扶住粗糙的槐树树干,稳了稳神。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理不出个头绪。他以前的人生信条简单而质朴:就是把地种好,多打粮食,让老婆孩子能吃饱穿暖,冬天不受冻,夏天不挨饿,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了,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现在,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碧华要的,可能不只是吃饱穿暖、不受冻挨饿。她心里可能还装着别的什么东西,是他这个眼里只有“土坷垃”的粗人根本够不着、也理解不了的、更无法给予的东西。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深深的愧疚、巨大的茫然、还有一丝丝不甘和强烈的好奇的情绪,像无数根坚韧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了他,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重新扛起那把沉甸甸的锄头,木柄上的温热传递到掌心。他迈开步子,重新走向那片被烈日炙烤得几乎要冒烟的玉米地。毒日头依旧毫不留情地烤着,空气中的热浪扭曲着视线,但王强觉得,心里那股因为炎热和疲惫而产生的无名燥热,好像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压了一块河底巨石般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他一边机械地、有气无力地挥着锄头,除掉玉米棵旁那些顽强生存着的、也是蔫头耷脑的杂草,一边却忍不住偷偷地、反复地、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碧华沏茶时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回想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边画画时那专注的侧影,回想她默默地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时那麻利而又轻巧的身影……
“格调……禅意……活菩萨……造化……”他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着这些陌生而又拗口的词儿,像是在念什么奇怪的咒语。忽然,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扭过被晒得黝黑的脖子,朝着村子方向、那几间被树木掩映着的、熟悉的砖房望了望。那几间房子在烈日的蒸腾下,静静地卧在那里,烟囱里没有冒出一丝炊烟,这个点儿,碧华大概正在屋里,摇着蒲扇,哄着安安睡午觉吧?周围只有热风吹过玉米叶发出的、枯燥的“沙沙”声。
“看来……以后……以后是真不能光笑话她穷讲究了……得……得学着点儿?至少……至少下次她再摆弄那些小壶小杯沏茶的时候,咱不能像饮驴似的‘咕咚咕咚’牛饮了,也得装模作样地……凑过去,眯着眼,闻闻味儿,小口小口地……品一品?”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有点滑稽,像个笨拙的孩子试图模仿大人的举止。但与此同时,心里又莫名地生出一点小小的、微弱的、想要靠近和理解那个对他来说既“陌生”又“高级”的、属于碧华内心世界的冲动。尽管这冲动,在现实的酷热和生活的重压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他重新挥起锄头,锄刃砍在干硬的土坷垃上,发出“噗”的闷响。这一次,动作似乎比刚才稍微……轻快了一点点?田野依旧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炎热无比,但在这个被晒得晕头转向、却因为一番“高论”而似乎开了点窍的憨厚农民的心里,却仿佛从某个极其遥远的、他无法想象的地方,吹进了一丝微弱而新奇的、带着淡淡茶香和玄乎“禅意”的凉风,让他混沌的头脑,获得了片刻的清醒和莫名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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