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辞了贾母，带着紫鹃往回走。主仆二人刚穿过穿堂，便见那头宝玉急匆匆跑来，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袭人。
“林妹妹！”宝玉见到黛玉，眼睛一亮，几步抢上前来，脸上又是欢喜又是急切，“我正要去寻你！方才……”
话未说完，袭人已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宝玉的衣袖，急声道：“二爷！太太方才打发人来寻您呢，说有要紧事，让您快过去！”
宝玉一僵，脸上顿时垮了下来，扭头瞪袭人：“什么要紧事不能等等？我正与林妹妹说话！”
袭人心中叫苦，面上却只能赔笑：“二爷，太太吩咐得急，许是真有要事。您先去回了太太，再寻林姑娘说话也不迟。”说着，暗暗使了个眼色。
宝玉瞧见袭人眼色，又想起母亲近日阴沉的脸色，终究不敢违拗，只得对黛玉道：“妹妹且等等，我去去就来！”
黛玉淡淡一笑：“宝二哥快去罢，莫让舅母久等。”说罢，便带着紫鹃径直走了，并未停留。
宝玉望着她纤细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心头空落落的，半晌才被袭人拉着往王夫人院中去。
紫鹃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若有所思。
是夜，潇湘馆内烛影摇红。
黛玉卸了钗环，散了头发，只着一件杏子红绫小袄，歪在暖榻上看书。紫鹃坐在脚踏上，就着烛光做针线，不时抬头瞧一眼姑娘。
屋角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北风呼啸，刮得窗棂呜呜作响，更衬得室内暖融静谧。
紫鹃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手里绣好的一个秋香色缎面暖手套小心收好。她抬头看向黛玉，见姑娘手里虽拿着书，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并未看进去。
犹豫片刻，紫鹃轻轻放下针线，起身走到榻边，悄声笑道：“姑娘，夜深了，仔细伤眼睛。不如早些歇息罢？”
黛玉回过神，将书合上放在一旁，揉了揉眉心：“是有些乏了。”说着便要起身。
紫鹃忙扶她下榻，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状似无意地低声道：“今儿下午，在穿堂碰见宝二爷……奴婢瞧着，二爷对姑娘，倒是一片真心实意。”
黛玉动作微顿，没接话。
紫鹃替她解开外袄，继续轻声细语：“好姑娘，您就……饶他这一回罢？二爷那性子，虽说孩子气了些，可待姑娘却是掏心掏肺的好。这几日为了姑娘，茶饭不思的，人都清减了一圈。袭人姐姐私下里跟奴婢叹气，说二爷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晨起对镜，自己都瞧出瘦了……”
黛玉依旧沉默，只垂着眼睫，任由紫鹃替她脱下外衣。
紫鹃停了半晌，见姑娘不言语，便一边整理衣物，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要奴婢说啊，这婚姻大事，一动不如一静。咱们府里就算好人家了，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根知底的。外头那些公子王孙，看着风光，可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朝秦暮楚的？便是个天仙娶进门，新鲜不过三五日，也就丢在脑后了。更有甚者，为了个妾室、丫头，便与正室反目成仇的……若是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可姑娘这样的……”
她说到此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我只怕姑娘将来……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黛玉听到这里，终于抬起眼，眸光清凌凌地看向紫鹃，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这丫头，今儿是疯了不成？怎么忽然说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我明儿必回老太太，将你退回去，这样疯言疯语的丫头，我可不敢要了。”
紫鹃却不慌，反而笑了：“姑娘息怒。奴婢说的都是好话，不过是叫姑娘心里留神，早做打算，并没叫姑娘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若真让奴婢吃了亏，对姑娘又有何好处？”
说着，她替黛玉披上寝衣，系好衣带，眼中闪烁着好奇与关切的光，压低声音笑道：“姑娘既不中意二爷……那奴婢斗胆问一句，姑娘心里，以后究竟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品？也说给奴婢听听，让奴婢心里也有个底？”
黛玉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脸颊“腾”地飞起两朵红云，在烛光下娇艳不可方物。她抿着唇，瞪了紫鹃一眼，那眼神看似嗔怒，眼底却漾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又膨胀起来——那是一种混杂着甜蜜、羞涩、以及某种隐秘期待的情绪，如同春日里悄然而生的藤蔓，不知不觉间已爬满了心墙。
她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
黛玉转过身，面对紫鹃，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声音娇娇软软的，拖长了调子：“那你可听好了——”
紫鹃忙竖起耳朵，一脸认真。
黛玉眼中笑意更浓，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将来要嫁的人啊……须得有一双——”
她故意顿了顿，见紫鹃眼巴巴等着，才慢悠悠吐出后面几个字：
“——漂亮的狐狸眼。”
紫鹃：“……？”
她瞪大了眼睛，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不由疑惑道：“没、没了？”
黛玉在帐内笑出声来，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愉悦：“我不说了～说多了，你又该编排我了！”说罢，兀自咯咯笑了好一阵，才渐渐止住。
那笑声轻轻软软，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甜，听得紫鹃心头也跟着一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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