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蛊风波如同投入镜湖的巨石,虽被刘谨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镇压平息,但那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与随之而来的、弥漫着血腥气的残酷清洗,仍在这深宫高墙之内留下了久久难以散去的肃杀余韵与无形威压。
坤宁宫表面恢复了往日的井然有序与宁静祥和,只是宫人们行走侍奉间愈发小心翼翼,步履轻缓,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生怕一丝声响惊扰了凤驾安宁,更怕一个不慎触怒了余怒未消、守护在皇后身边如同护食猛兽般的龙颜。
刘谨深知此事对李晩妤心神的冲击远非表面看来那般轻易平复,虽已将那起子构陷的宵小之辈连根拔起、碾为齑粉,但他自己心中那根因极度后怕而骤然绷紧的弦,却并未立刻松弛下来。
他几乎将所有的日常政务都挪到了坤宁宫的外间处理,宽大的紫檀木案上堆满了奏章,但他批阅时,总要不自觉地、频繁地抬眼,越过珠帘或屏风,凝神确认内室那道纤细柔美、能牵动他所有心神的身影,依旧安然无恙地存在于他触手可及、抬眼可见的范围之内,他那颗悬着的心方能稍稍落定,继续专注于国事。
李晩妤初时确实惊魂难定,即便在白日强作镇定,夜间安寝时,仍偶尔会被骤然侵入的噩梦惊醒,冷汗涔涔,心跳如擂鼓。
但每当她惶然从梦魇中挣脱,于黑暗中惊恐睁眼,总能立刻对上身侧刘谨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清醒锐利、写满担忧与未散戾气的眼眸。他甚至未曾真正深眠。
他会立刻伸出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冰冷颤抖的身子紧紧拥入自己温暖坚实的怀中,用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灼热的体温,不容置疑地驱散她周身的寒意与恐惧,薄唇贴着她的耳廓,一遍遍低声安抚,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朕在这里,晩晩,看着朕。没事了,所有肮脏的东西都被朕清理干净了,再无人能伤你。”
他这般毫不间断、近乎密不透风的陪伴与守护,比太医院精心熬制的任何安神汤药都更有效力。
几日下来,他毫不掩饰的紧张、在意与全然的守护姿态,如同为她筑起的最坚实、最无可摧毁的壁垒,渐渐抚平了她心头上那些因惊吓而产生的细微褶皱。
她甚至开始反过来宽慰他,在他又一次因她细微的动静而骤然抬眼、眸带询问时,主动握住他微凉的手指,柔声道:“夫君,我真的无事了,你莫要再这般忧心忡忡,朝政繁重,你该多歇息,保重龙体才是。”
刘谨闻言,却不以为然,反手将她微凉的柔荑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中,力道紧得不容她挣脱。
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冷意与一丝懊悔,声音低沉:“朝政再要紧,堆积如山,也不及你万一。朕只要一想到,竟有人将那般恶毒、污秽不堪之物,放到你日常起居的宫苑之内,放到琛儿休憩的偏殿附近……”
他话语猛地顿住,眼底瞬间翻涌起未散的骇人戾气,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是朕的疏忽,是朕未能将这后宫打造得铁桶一般,才让你受了这般惊吓。”
这自责,源自于他偏执的占有欲与掌控欲,他无法容忍自己的所有物受到丝毫潜在的威胁。
“不怪夫君,”李晩妤忍着手上的微痛,轻轻回握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入他带着血丝的眼中,“是那些人心术不正,狼子野心。夫君已为他们施展雷霆手段,以儆效尤,想必日后,这宫闱内外,再无人敢行此大逆不道、自取灭亡之事。”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柔软的、带着母性光辉的恳求,指尖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峰,“只是,此番牵连甚广,杀戮过重,终究有伤天和,于夫君圣名亦有微瑕。夫君亦需保重龙体,莫要让这些污秽之事带来的戾气,长久盘踞,伤了自身心神。”
她知道他此举大半是为了她,是为了宣告他的逆鳞不容触碰,但她不愿他因她而背负过多的杀孽,更不愿那血腥气侵蚀他本已冷硬的心。
她的善良、包容与时刻为他着想的心意,如同涓涓温润的细流,悄然渗透、滋润着刘谨那颗因常年杀戮与权谋而略显冷硬荒芜的心。
刘谨凝视着她温柔似水的眼眸,半晌,眼底翻涌的暴戾与冰寒终是缓缓褪去,缓和了紧绷的神色。
他低叹一声,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地传来:“好,朕知道了。听你的。”
为了彻底驱散那场风波残留在坤宁宫上方的无形阴霾,刘谨特意命内务府不惜代价,寻来几株极其珍稀、据说能辟邪安神的百年绿萼梅,亲自选定位置,命人小心移植到宫苑中最醒目、开窗便可望见的地方。
又亲自从库房中挑选了一批色彩明快鲜亮、绣着如意祥云、多子多福等吉祥图案的苏绣屏风、缂丝挂屏与玉雕摆件,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仪式感,替换下宫中一些在他看来可能沾染了晦气、或略显陈旧黯淡的物件,势必要将他的晩晩重新置于一个绝对安全、明亮、充满生机的环境之中。
这日午后,春日阳光晴好,暖融融地洒满宫室。刘谨快速处理完手头几份必须即刻批复的紧急奏章,抬眼见李晩妤正慵懒地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神情恬静地翻看一本精美的花卉图谱,阳光在她浓密的长睫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弧度。
他心中一动,起身走过去,极其自然地紧挨着她坐下,手臂亲密地环过她的腰肢,指向图谱上一株并蒂莲,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与小心:“喜欢这个?待来年夏日,朕就让人在太液池畔,专门为你辟出一块地方,多种些这个,让你赏玩。”
李晩妤抬眸,撞进他看似平静却暗藏紧张的眼眸,立刻明白了他这几日所有举动背后那份笨拙却真挚的补偿心理。
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放下手中的书卷,主动将身子靠向他,柔声道:“夫君有心了。其实不必如此费心劳神,只要夫君龙体平安,琛儿康健成长,我们一家人能如今日这般安稳相守,妾身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
“你的心愿,朕自然要一一满足。”刘谨执拗地说,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完全抚平自己心头的余悸与那失控的占有欲。
他随即又状似无意地,用谈论天气般的平淡语气提起,“朕已下旨,为琛儿增选两位品行端方、学识渊博、家世清白的侍读,皆是朝中清流文臣之后,家风严谨。日后也好与琛儿一同进学,切磋砥砺,做个伴。”
李晩妤立刻明白,他此举不仅仅是为儿子寻找学伴,更深层的用意,是在进一步加强东宫的力量、声望与文人集团的支持,更是在向所有朝野势力,尤其是那些可能还在观望的残余势力,昭示太子地位的不可动摇与他作为父亲、作为帝王的绝对维护。
她心中感念他的深思熟虑与对儿子的爱护,轻轻点头,依偎在他肩头:“夫君思虑周全,如此安排甚好,妾身没有异议。”
这时,刘琛下了学,过来正殿向父母请安。小家伙似乎也隐约感知了前些时日宫中的不平静与父皇那几日异常冷峻的气场,言行举止比往日更加沉稳规矩,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郑重。
他先是走到李晩妤面前,仔细地、不放心地打量了她的气色,认真询问:“母后今日凤体可还安好?头还晕吗?”
得到母亲温柔的肯定答复后,才转向刘谨,将自己今日在书房所学,条理清晰、声音清亮地禀明父皇。
刘谨看着眼前已然褪去不少稚气、有了小小少年挺拔模样的儿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慰藉与骄傲。
他考较了儿子几个关于今日所习经典的深入问题,见刘琛不仅对答如流,更能引申开去,提出自己虽显稚嫩却目光敏锐的见解,心中愈发满意。
他难得地没有吝啬夸赞,伸手拍了拍儿子尚且单薄却已初显风骨的肩膀,语气是少有的温和与期许:“不错,确有进益。记住朕的话,你是太子,是这帝国未来的君主,肩上有江山之重。需得时时勤勉,明辨忠奸是非,意志需如磐石般坚定。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方能护住你该护的人,守住你该守的江山。”
这话,是说给儿子听,亦是他自身经历的写照。
刘琛挺直了小身板,郑重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定当日夜勤学修德,不负父皇母后期望!”
看着父子二人这般互动,感受到他们之间那无声却坚实的羁绊,李晩妤心中最后那一丝因风波而残留的阴霾也彻底散去,被巨大的暖意与满足取代。
她含笑起身,亲自为父子二人斟了温度适宜的热茶,动作优雅从容。
窗外,那新移植的绿萼梅的淡雅幽香,随风悄然潜入殿内,与室内暖融安宁的气息交融在一起,沁人心脾。
风波终是止息,余波亦渐渐平定。经此一事,帝后之间的信任与依赖非但未曾削减,反而愈发深厚牢固,如同经过烈火淬炼的真金,光芒内敛却坚不可摧。
刘谨依旧是那个在朝堂之上说一不二、铁血手腕的帝王,但在李晩妤面前,那身用以应对外界风雨的坚冰铠甲总会悄然融化,流露出内里最真实、最柔软的在意与近乎病态的依赖。
而李晩妤,也在这变幻莫测、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被磨练得愈发坚韧通透,如同一块被精心雕琢的美玉,温润光华,成为他漫长而孤寂的帝王生涯中,唯一的解语花、最安心的停泊港湾与不容任何人染指的绝对禁脔。
前路或许仍有未知的风雨与暗礁,但此刻,坤宁宫内的这份静谧相守,这份紧密相依的温情,足以抵御世间一切寒凉。
刘谨紧紧握着李晩妤温软的手,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几株象征祥瑞与新生、在春光下舒展枝叶的绿萼梅,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与满足。
他所求的,辗转半生,染尽鲜血,从来都很简单——不过是怀中之人的安然笑颜,与他刘氏江山永固的、有她相伴的安宁。
初夏的风,裹挟着太液池初绽新荷的清新与池畔垂柳的温软,悄然拂过坤宁宫半开的雕花窗棂,带来满室若有似无的清凉。
殿内角落的冰盆无声地散发着丝丝白色凉意,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日渐升腾、略显黏腻的暑气。
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拨回了巫蛊风波前的宁静祥和轨迹,只是那份失而复得的宁静之下,似乎又潜藏着某种微妙而不同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李晩妤近来总觉得身子有些异样的懒怠,晨起不似往日那般神清气爽,反而带着沉沉的睡意,对着满桌精致早膳也常常食欲不振,甚至偶尔在闻到某些特定气味时,会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之感。
她只当是季节转换,自己脾胃一时虚弱,或是前些时日受惊后尚未完全恢复,并未十分在意,依旧强打着精神,如常打理着繁而不乱的宫务,耐心细致地教养太子。
倒是刘谨,心细如发,洞察秋毫,很快便察觉出她眉宇间那抹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用膳时对着平日爱吃的清蒸鲥鱼、蟹粉豆腐也兴致缺缺、只略动几筷便搁下的异样,他那双锐利的眼眸便不由得微微眯起,眉头不自觉地紧紧蹙起,心也随之悬了起来。
“可是身子哪里不适?”这日午膳,他见她只勉强用了小半碗碧粳米粥,便推开碗盏,脸色似乎也比平日苍白些许,终于忍不住放下银箸,开口询问,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近乎紧绷的关切,“莫要强撑,立刻传太医来看看。” 他说着,便要挥手命人去宣召。
李晩妤抬起略显倦怠的眼眸,浅笑着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安抚的柔软:“真的无妨,许是天热的缘故,有些苦夏罢了,并无大碍,何必劳动太医特意跑一趟。”
她不想因这点小事兴师动众,更不愿他再为自己过度忧心。
刘谨却不依,深邃的眼底是不容置疑的执拗与一丝因上次风波而留下的、草木皆兵的紧张。
他如今对她的一丝半点异常都极为敏感,绝不能容忍她的健康有任何潜在的闪失,哪怕只是微小的可能。
他沉声道,语气是惯有的、不容反驳的命令:“必须传。你的身子,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 随即,一个眼神,侍立一旁的吴敬贤便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退出去宣召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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