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如同羞涩的少女,悄然浸润了紫禁城肃穆的轮廓。
积雪消融,汇成涓涓细流,滋润着沉寂一冬的土地,嫩绿的新芽顽强地顶破湿润的泥土,为这座冰冷的宫城点缀上些许生机。
太液池的冰面彻底化开,在春日暖阳下泛起粼粼波光,几只早归的水鸟在其上翩跹嬉戏。
然而,这座宫城内的气氛,却并未因春回大地而真正变得轻松和暖。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更伴随着权力交替后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波与潜藏在暗处的涌动。
刘谨的勤政与铁腕,远超先帝。
每日天色未明,晨露尚凝,他便已起身,于乾清宫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案前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召见心急火燎或心怀忐忑的臣工,常常忙至深夜,宫灯长明。
他手段强硬,雷厉风行,借着清算三皇子余党的雷霆之势,毫不留情地大力整顿吏治,革除积年弊政,一道道措辞严厉、不容置疑的新政令如同出鞘的利剑,接连颁布下去,誓要劈开这帝国肌体上的沉疴积弊。
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无人敢懈怠,更无人敢轻易质疑这位年轻新君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那龙椅上散发出的威压,日复一日,愈发沉重。
李晩妤在坤宁宫,经过初时的惶惑与摸索,也逐渐适应了皇后这一身份所带来的荣耀与沉重的职责。
她天性温和娴静,但并不懦弱可欺,处理起繁杂的宫务来,渐渐变得井井有条,赏罚分明,自有章法。
她善待那些身份尴尬的先帝嫔妃,按时足额发放份例,遇有宫人间或太妃们之间的纷争,亦能秉持公正,耐心调停,恩威并施,既不刻意打压,也不过分纵容,渐渐赢得了后宫上下多数人的敬畏与真心敬重。
她努力将坤宁宫这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打理得在遵循森严宫规的前提下,尽量保留了几分温馨与生气,比如,她特意在偏殿辟出了一间小巧雅致的书房,存放着她从王府带来的、翻阅过无数次的书籍,以及一些未做完的、属于女儿家心思的针线活计,这是她在这深宫中,为数不多能喘息和回忆过往的角落。
刘谨虽日理万机,政务繁重得几乎能吞噬掉所有个人时间,但他每日必定会雷打不动地抽空,至少来坤宁宫用一顿晚膳。
这几乎成了他为自己定下的、不容更改的铁律,也是他在这冰冷孤寂的权力旋涡中心,唯一能汲取真实温暖与安宁的方式,是他偏执内心里,确认自己仍“活着”而非仅是“帝王”的证明。
这日傍晚,他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走进坤宁宫,玄色常服龙袍的下摆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却萦绕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源自精神高度紧绷后的疲惫。
李晩妤早已习惯了等候,见状立刻迎上前,动作轻柔地替他解下微沾尘土的披风,递上温度恰到好处的湿巾与热茶,声音温软如水:“夫君今日似乎格外疲累?可是前朝事务棘手?”
刘谨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顺势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然后极其自然地将李晩妤拉至身侧,习惯性地将头靠在她柔软温香的肩颈处,闭上那双能让朝臣胆寒的凤眸,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无妨,”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不耐与戾气,“不过是几个倚老卖老、冥顽不灵的老家伙,对朕推行的新政令阳奉阴违,推三阻四,在朝堂上聒噪不休,徒惹人厌烦。”
他并未详说,但那语气中的冷意,已足以让人想象出朝堂上的剑拔弩张。
李晩妤心中微紧,却不露声色,只是抬起手,用指腹力道适中地为他轻轻按压着紧绷的太阳穴,柔声劝慰道:“夫君推行新政,革除旧弊,初衷是为国为民,谋千秋之利。此事关乎重大,牵涉甚广,循序渐进便是,不必过于心急,伤了龙体。”她的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与柔腻触感。
刘谨从鼻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并未反驳,但紧绷的神经确实在她温柔细致的抚触下,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宁静与她身上独有的、能让他瞬间安定下来的淡雅体香,这气息比任何名贵的安神香都更令他沉迷和依赖。
他甚至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她颈侧的肌肤,像个寻求安抚的大型兽类。
用膳时,刘琛被乳母牵着过来。小家伙如今腿脚利索得很,跑起来像只欢快的小鹿,口齿也愈发清晰伶俐。
他规规矩矩、像模像样地向端坐的父母行了礼,便迫不及待地被抱上特制的高椅,一双酷似刘谨的乌亮大眼睛,亮晶晶地瞅着满桌精致的御膳。
“爹爹,娘亲,”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精准地指向其中一道色泽诱人的蟹粉狮子头,奶声奶气地要求,“琛儿要吃那个!”
刘谨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亲自执箸,夹了一个品相完美的狮子头,小心地放到儿子面前描金的小碟子里,看着他笨拙却努力地挥舞着小勺子,眼神是外人绝难见到的柔和。
他忽然侧过头,对身旁正含笑看着儿子的李晩妤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已下令,礼部与翰林院着手为琛儿择定东宫属官。文师傅仍是学问渊博、德高望重的林老太傅,至于武师傅……”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朕要亲自来教。”
李晩妤手中的银筷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刘琛还如此幼小,路尚且走不稳,刘谨便要亲自教导武艺?她心中不由泛起一丝酸涩与心疼,仿佛看到了儿子无忧无虑的童年将提前结束,却更明白这是帝王家继承人所必须承担的重负与无奈。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轻轻点头,声音依旧温顺:“夫君文韬武略,皆是无人能及,能得夫君亲自教导,是琛儿天大的福气。”
“他是太子,是国之储君,将来要肩负的是这万里江山,亿兆生民。”
刘谨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文治武功,韬略权谋,缺一不可。现在开始,已是晚了。”他目光转向李晩妤,带着一丝告诫,“慈母多败儿,往后朕亲自管教他时,无论严厉与否,你都不许心软,更不许出言阻拦,明白吗?”
他的掌控欲,不仅体现在朝堂后宫,更延伸到了对继承人的培养上,不容任何人,包括李晩妤,干涉他的决定。
李晩妤望着儿子那尚且天真无邪、只顾埋头努力与食物“奋战”的侧脸,心中无声轻叹,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涌上心头,但终究还是顺从地应道:“是,妾身明白。一切但凭夫君做主。”
晚膳后,刘谨难得地没有立刻起身返回乾清宫,去面对那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章,而是执着李晩妤的手,屏退了左右侍从,一同在坤宁宫后方那片小巧精致、已初现春意的花园里散步。
月上柳梢,清辉如水银泻地,廊下悬挂的宫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两人相依相偎、被拉长的身影。
“过几日,便是母妃的忌辰了。”刘谨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春夜里显得格外低沉,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沙哑。
李晩妤立刻握紧了他微凉的手,感受到他指尖一瞬间的僵硬。“妾身知道。”她柔声道,“到时,妾身陪夫君一起去宝华殿后苑祭拜贵妃娘娘。”
刘谨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远处朦胧的宫殿剪影,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如今身份不同,朕是皇帝,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瞩目之下,恐惹不必要的非议。朕……独自去便可。”
然而,李晩妤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深处那一丝极力掩饰的落寞与孤寂。
她知道,那位在他幼年便香消玉殒、出身并不显赫的母妃,始终是他坚硬冰冷心壳下,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是他所有偏执与缺乏安全感的源头之一。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在溶溶月色下坚定地仰头望向他,目光清澈而勇敢,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夫君是皇帝,天下之主,但更是贵妃娘娘怀胎十月、辛苦诞下的儿子!儿子祭拜缅怀生身母亲,乃是人伦孝道,天经地义!妾身是您的结发妻子,是贵妃娘娘的儿媳,于情于理,都理应陪同夫君前去,在娘娘灵前尽一份孝心。”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因此等孝行,竟有那等不长眼、不通道理的小人非议,那便是其心可诛,不配为人臣、为人子!”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刘谨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他怔怔地低头看着她,月光如水,温柔地在她脸上流淌,勾勒出她柔美的轮廓,那双总是含着盈盈水光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勇气与决心。
他心中那片因常年争斗、因至高权位而冰封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清冷的月光和她滚烫的言语悄然撞击,裂开了一道缝隙,有温暖的泉水流淌而出。
他猛地伸手,将她狠狠地、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拥入怀中,力道大得让李晩妤瞬间感到了窒息般的压迫感,骨骼都仿佛在发出细微的抗议。
他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但李晩妤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那失了节奏的、剧烈的心跳,以及那份深埋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激与全然的依赖。
他将脸深深埋进她的发间,贪婪地呼吸着能让他安宁的气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宫深日长,岁月在红墙黄瓦间静静流淌,带走光阴,也沉淀下情感。前朝的波澜壮阔,后宫的琐碎纷扰,似乎都在这一刻紧密相拥的体温中,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他们彼此,是对方在这孤高寒冷之位上的唯一慰藉与热源,是这漫漫长夜、无尽宫道中,相互依偎着、扶持着前行的两盏明灯,光芒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彼此脚下的路,温暖彼此冰冷的手。
未来的路途或许依旧遍布荆棘,暗藏危机,但只要携手同心,便无惧任何风霜雪雨,足以劈波斩浪,共赴那无人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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