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半块硬饼跌跌撞撞奔逃,荆棘划破裙裾,山岩割伤掌心,身后追兵的脚步声终于被密林吞没。
但当我扶着树干大口喘气时才惊觉,与我相依为命的逃荒姐妹早已不见踪影。
暮色如墨,正从山峦缝隙里倾泻而下,林间忽远忽近的狼嚎混着夜枭凄厉的啼叫,惊得灌木簌簌发抖,每一片晃动的阴影都像潜伏的利爪。
冷汗浸透后背,我却扯出一丝苦笑 —— 若真能在此处终结苦难,倒也能早些扑进阿娘怀里了。
滚烫的血泡在草鞋里破裂,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
当我终于瘫倒在盘虬卧龙般的古树下,粗糙的树根硌得脊背生疼,却比任何锦被都令人安心。
追猎者的呼喝声彻底消散在山风里,疲惫如潮水漫过全身,沉重的眼皮再也撑不住。
明知这片刻小憩可能坠入万劫不复,明知黑暗中或许藏着比追兵更可怖的危险,可紧绷的神经早已无力抗拒困意。
朦胧间,山雾化作袅袅炊烟,阿娘系着蓝布围裙从灶台前转过身,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阿嫂抱着襁褓中的侄女,银镯在手腕上叮当作响;几个妹妹举着野花朝我奔来,裙摆扬起的弧度比春日的溪流还要欢快。
她们的笑声驱散了山林的寒意,恍惚间我又成了蜷缩在暖阁炕头的孩童,原来死亡竟也这般温柔。
温热的水珠突然砸在滚烫的脸颊上,我下意识抬手擦拭,却又有第二滴、第三滴接踵而至。
正欲发怒,一股裹挟着腥臊的温热气息突然扑面而来,带着粗重的喘息喷在脖颈间,惹得汗毛根根倒竖。
我迷迷糊糊揉开酸涩的眼皮,对上两盏在暮色中幽幽发亮的 “铜铃”—— 那野兽不知何时已将巨大的头颅探到咫尺之遥,琥珀色的瞳孔里流转着我看不懂的光,湿润的鼻息一下下扫过我皲裂的嘴唇,竟让我产生某种奇异的错觉,仿佛眼前这庞然大物正怀着孩童般的好奇在打量我。
我条件反射地扯动嘴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当目光顺着它起伏的鼻脊下移,一滴混着涎水的透明液滴正悬在獠牙尖端,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眼看那液滴就要坠在脸上,突然看清下方猩红如绸缎的长舌,上面布满倒刺般的肉粒,而更上方参差交错的犬齿足有匕首般锋利,泛着令人胆寒的森白。
寒意瞬间从尾椎窜上天灵盖,困意被惊得烟消云散。
我死死咬住下唇,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不敢发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
“完了,这回真要葬身虎腹了……” 我绝望地盯着那张能将我整个人吞下的血盆大口,忽然意识到这老虎大概把我当成新鲜猎物,正慢条斯理地欣赏恐惧在我脸上蔓延。
它湿润的眼睛眨也不眨,胡须轻轻颤动,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扑在我僵硬的脸上,而我早已从心底泛起寒意,浑身止不住地筛糠,连哭都忘了。
阴冷潮湿的山风裹挟着不怀好意的哄诱声,如同毒蛇吐信般钻进耳朵。
“别跑了,乖乖跟我回去,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呢,小姑娘,我们知道你在这儿!”
话音未落,另一道粗粝的嗓音便接上:“别藏了,快出来,不然老虎吃了你!”
那声 “老虎” 仿佛触发了某种开关,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猛地竖起耳朵,铜铃大的眼睛瞬间染上警觉,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咽,温热的鼻息重重喷在我汗湿的脖颈。
我感觉裤腿一片温热,十二岁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追兵的脚步声混着枯枝断裂的脆响越来越近,眼前老虎的虎视眈眈与身后恶人的穷追不舍,让我仿佛被架在生死的火刑架上。横竖都是死,我绝望地闭上双眼,等待着獠牙撕裂皮肉的剧痛。
就在这时,灌木丛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我从眼缝里偷瞄,只见那老虎缓缓转动硕大的头颅,肌肉虬结的脊背绷成一张满弓。
它喉咙里发出不满的低吼,利爪在泥地里刨出深深的沟壑,似乎被逐渐逼近的人声激怒,又像是在权衡猎物与危险的轻重。
紧绷的心脏刚稍稍放松,却见那老虎猛地甩动尾巴,枯叶纷飞间,血盆大口裹挟着腥风直朝我咽喉咬来!
我本能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尖锐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老虎被这声惊叫惊得浑身一震,锋利的犬齿堪堪停在距离皮肤半寸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它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温热的鲜血滴落在我肩头。
庞大的身躯失去支撑,重重地朝我压下来。
我拼命扭动身体往旁边翻滚,粗糙的树皮刮擦着后背,火辣辣的疼。
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躲开那如山般沉重的虎头,右腿被死死压住,骨头仿佛要被碾碎。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刚要哭出声就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 追兵的呼喊声更近了,他们踏着枯枝,循着我的尖叫步步紧逼,那声音里藏着的贪婪与残忍,比虎口的獠牙更让我不寒而栗。
就在绝望几乎将我吞噬的刹那,一股劲风裹着松针气息扑面而来。
一双修长的大手突然从头顶垂下,像鹰隼抓小鸡般将我凌空捞起。
身体骤然脱离地面的失重感让我胃部翻涌,还未等我发出惊叫,整个人已裹挟着风声急速攀升。
粗粝的树皮在眼前飞速倒退,潮湿的苔藓气息混着铁锈味直冲鼻腔,等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已被重重按坐在碗口粗的横枝上。
离地数丈的高度让我瞬间头皮发麻,脚边晃动的树影如同深渊,连呼吸都变得凝滞。
我本能地张开嘴想呼救,却被一只带着奇异香味的手掌牢牢捂住,温热的掌心几乎贴住我的鼻梁。
背后传来陌生男人轻微的喘息,腰间的铁臂箍得生疼,仿佛要将我的骨头碾碎。
无论怎么扭动挣扎,始终被那人牢牢扣住,只能看到他袖口露出的一截白玉般的手臂,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幽光。
暮色如墨浸透山林时,官兵们的火把终于冲破密林。
十数支松明火把将树下照得通明,甲叶摩擦的哗啦声与皮靴踩碎枯枝的脆响此起彼伏。
为首的把总用腰刀拨开花棘,锈铁护手在火光下泛着暗红,他踢了踢老虎僵直的前爪,靴底沾到温热的血渍,立刻嫌恶地在草窠上蹭了蹭。
都仔细搜! 他朝身后吆喝,铜哨挂在脖颈间晃出冷光,那小妮子定是藏在附近 ——
话音未落,几个兵勇已围到老虎尸身旁。
火把凑近时,能看见兽口大张的獠牙间凝着暗红血沫,舌头垂在草丛里,竟真像被什么东西卡住般。
头儿您瞧! 个塌鼻梁的兵卒用枪尖戳了戳老虎喉咙,这畜生肚子还鼓着呐!
另个瘦脸兵蹲下身,凑到虎嘴边闻了闻,突然嗤笑起来:莫不是想吞那丫头时被骨头噎着了?你看这嘴角还挂着布丝呢!
他指尖捏起的果然是片蓝粗布,正是我逃荒时穿的裙角。
火把光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铠甲上的兽纹狰狞可怖。
有人挠着头嘟囔:可老虎咋死了呢?难不成真是被噎死的?
立刻有人接话:傻小子!没见它脖颈有道血口子?定是死前跟那丫头厮打时被划伤,又急着吞人,才落了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这话引来一片哄笑,把总的眉头也舒展开,用刀背敲了敲老虎脑壳:好个烈性子的妮子!能把山君折腾成这般模样,也算条好汉了。
他们在树下绕了三圈,刀鞘不断剐蹭着树干,惊得栖息的夜鸟扑棱棱飞起。
有个年轻兵卒望着虎尸叹气,喉结滚动着说:我昨儿远远瞧过她,梳着双丫髻,眼睛亮得像山涧水......要是能娶回家做婆娘一定不错!
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拍了后脑勺:想什么呢!就算活着,也是要送进宫里的料子,轮得到你这丘八?
松明火把的青烟袅袅升上树冠,我蜷缩在枝桠间,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树皮,连呼吸都不敢带出声响。
腰间的手臂突然收紧,捂住我嘴的掌心传来汗湿的温度。
树下官兵的议论声渐渐模糊,只听见把总最后下令:砍根藤条捆了虎尸,回府报信去!就说那女娃抗命不从,被山君所食,也算全了咱们的差事。
脚步声与甲叶声渐行渐远,火把的光晕在林间晃了几晃,终于彻底沉入黑暗。
唯有山风穿过枝桠的呜咽声,还在一遍遍刮过寂静的山谷,如同那些兵卒临走时抛下的叹息,轻飘飘散在沾满血腥气的空气里。
松针在晚风中簌簌作响,最后一点火把的光晕消失在山脊线后,捂在我嘴上的手掌才缓缓移开。
带着草药味的温热气息散去,我猛地吸进一口冰凉空气,脖颈因为长时间后仰而酸痛,当我颤抖着转过头时,正撞上一双浸在暮色里的眸子。
树冠缝隙筛下的碎银光斑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鼻梁的轮廓像被山风打磨过的玉石,下颌线隐在阴影里透着冷冽。
离得这样近,反而看不清全貌,只觉得那双眼睛比山涧深潭更幽邃,睫羽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记忆里大哥穿着新棉袍时的英挺模样,在这张脸上竟显得粗陋了 —— 他鬓角沾着片枯叶,发尾用根简单的墨绳束着,却有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夜露沾湿后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小姑娘,吓着了吧?
话音落下时,有片枫叶被风卷着掠过我们之间,他声线像山泉水漫过青石,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下意识往身后缩了缩,后腰抵住粗糙的树皮,却忘了自己正坐在离地数丈的枝桠上。失重感突然袭来,惊得我短促地尖叫出声,裙角扫过飘落的叶丛,眼看就要坠向黑暗。
别动!
腰间突然缠上两道铁箍般的手臂,将我整个人拽回温暖的怀抱。
后背撞进坚实的胸膛,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和我的慌乱节拍撞在一起。
他迅速调整坐姿,让我跨坐在他腿上,膝盖抵着树干形成稳固的支撑,掌心始终护着我的后心。
看着我。 他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好俊的一张脸,我瞬间觉得所有阴霾都消散了,所有恐惧都消失了。
谢... 谢谢您... 我攥紧他袖口的衣料,那是种从未见过的柔软布料,带着淡淡的冷香。
抬头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想起阿娘讲过的神仙精怪,忍不住惊叹出声:神仙叔叔!
他似乎没料到这个称呼,搭在我肩上的手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
借着穿林而过的落日余晖,我这才发现他耳尖微微泛红,也不知这本就是晚霞映照的颜色,发间散落的银饰在晃动时发出细碎声响。
为何叫叔叔? 他挑眉轻笑,指尖拂开我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我瞧着... 比你大哥大不了几岁。
这话让我愣住了。
仔细打量他线条利落的下颌,还有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确实不像村里须发皆白的老丈。
山风送来他发间的松香,我忽然想起大哥二十岁时穿着靛蓝布衫的模样,眼前这人虽气质清冷,眉宇间却透着相仿的英气。
那... 该叫哥哥? 我小声试探,看见他眼中笑意更深,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涟漪。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我往怀里拢了拢,宽大的衣袖将我整个人裹住,隔绝了山间的寒气。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他却望着山下官兵离去的方向,眸子在夜色中变得深沉,掌心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
夕阳仍在山脊线徘徊,将林梢染成金红色的绸缎。
他指尖叩着粗糙的树干,铜扣在残阳下泛着暖光。
那些人为何追你? 话音落下时,一只红蜻蜓擦过他肩畔,翅膀上的纹路被夕阳照得透明。
我绞着衣角的手指猛地收紧,粗布纤维嵌进指甲缝。
追兵铠甲上的兽纹在残阳下像凝固的血,火把里爆响的火星混着夕阳的金芒...... 无数画面在眼底翻涌,喉咙像被晒干的山楂堵住。
他们见着小姑娘就抢...... 话音未落就被哽咽截断,眼泪砸在他赭石色的衣摆上,晕开深色的水痕,上个月在官道上,他们说要挑容貌好的送进什么地方......
他沉默着听完,指腹轻轻擦过我发烫的颧骨。
山风卷着松脂香掠过,夕阳的光斑在他发间跳跃,将束发的墨绳染成琥珀色。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可好? 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语气郑重得像在承诺什么。
这句话让我猛地怔住。
记忆里阿爹在前厅练剑的身影犹在,可那些不知来路的官兵却抄了我的家杀了我阿爹 。
我没有家了...... 喉间泛起铁锈味,眼前浮现出官兵踹开家门时,阿爹把我推向后窗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阿爹被斩首,阿娘去年染了瘟疫,死在逃荒的路上......
夕阳突然被云层吞掉一角,他的脸隐在橘红色的光影里,唯有眸子亮得惊人。
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线比平时低了些:那你可愿跟我回清风崖?
说罢似乎怕我误解,指尖紧张地绞着腰间的玉佩,那里有很多药草,还有会在夕阳里梳理羽毛的仙鹤,而且我不会害你......
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着他被夕阳镀上金边的额发。
山脚下传来归鸟的啾啾,晚风里还飘着官兵残留的汗臭。
若此刻松开他的衣袖,恐怕在夕阳完全沉山前就会变成草丛里的剪影。
我跟你走。 牙齿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用力点头,只要能活着...... 做什么都可以。
他闻言忽然笑了,眉眼间的清冷瞬间融化,像夕阳吻着山涧的冰。
不必做什么。 他伸手拂开我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指尖触到我发烫的额头,在清风崖,好好活着就够了。
话音未落,腰间突然一轻,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
夕阳的金芒在他衣袂间流淌,我惊恐地闭上眼,再睁眼时已离地数丈。
他足尖一点树干,身形便如被夕阳托起的苍鹰,而脚下不知何时涌起一朵绯红的云,像被晚霞浸透的棉絮,托着我们滑向漫天绚烂的云霞。
红云边缘燃着夕阳的火,触手柔软得像阿娘织的新棉。
我攥紧他的衣襟往下看,追兵的身影已成移动的黑点,老虎的尸身隐在逐渐加深的暮色里,唯有夕阳将他的侧脸染得通红。
神仙叔叔...... 我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声,这云是哪里来的?
他低头看我,发间银饰在霞光中明明灭灭,唇角扬起的弧度比落日熔金还温柔:是清风崖接人的晚霞舟。
说罢指尖轻弹,一朵更小的红云擦着我们飞过,上面还沾着几片被夕阳烤暖的桃花。
傍晚的太阳那样又大又圆又红,我就站在那朵红云上,脚下轻飘飘的,我心下有些害怕,害怕万一一个不小心从这云头摔下去,那可就真没命了。
神仙叔叔手上劲儿很大,抓住我胳膊的力气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把我胳膊给捏断了去。
我不由低头向下一看,天呐,好高,好多彩云就在我们踩的这朵云下方,缓缓向后移去,云下面偶露出的山林,竟那样壮丽,只是我这恐高的眼睛不敢多看,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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