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悄然而逝,南灵的身量渐渐长高,眉眼也显出清秀模样。
可年岁渐长,并未让她与这俗世亲近几分。
那份天生的“孤拐”性子,反倒像墙角不见日头的湿苔,悄悄蔓延,越来越重。
邻家孩童常在外头追逐打闹,笑闹声隔着院墙都听得真切。
有好奇的娃儿也曾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张望这个总是一个人待着的女娃。
胆大的孩子拿了草编的蚂蚱或是新得的糖人来逗她,南灵也只是淡淡看一眼,目光空茫茫的。
孩子们在她那无声的注视下,渐渐觉得没趣,甚至生出些说不清的怕来,便也不再来了。
对爹娘,她也没有寻常孩子那股天然的亲昵。
林氏将满腹无处着落的慈母心,都放在了针线上,给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精巧衣裳。
料子是软的,绣的花样是活的,带着母亲手上的温热和期盼。
南灵会乖乖让母亲给她换上,不挣也不闹。
她穿着新衣站在那里,像个再好不过的衣裳架子,撑着那身鲜亮,却透不出一丝孩提家该有的欢喜。
林氏看着她,眼里的失落与伤心,浓得抹不开,却始终落不进南灵那两口深潭似的眸子里。
林父也没死心。
他想着,既然性子如此,或许天分高些?
他翻出落了灰的《三字经》、《千字文》,试着教她认字。
没成想,竟是格外顺当。
南灵学得极快,那些方方正正的字,只消在她眼前过一遍,便像刻进了她脑子里,再也忘不掉。
她甚至能很快明白字词的意思,自个儿凑出简单的词来。
可林父给她讲文章里藏的孝道仁义,她听着,记下了,眼里却不见半分动容。
林家宅院里的日子,便在这面子的安稳和内里的暗涌里,一天天过去。
南灵像个精致却闷声的谜,堵在爹娘心口,答案仿佛伸手就能够着,又远在天边。
那股子无处不在的生分,让这个家,即便在三伏天里,也漫着一股散不去的凉气。
一日,秋雨连日,林氏不小心染了风寒,起先只是略咳嗽几声,到了夜里却猛地重了,竟至起不来床。
额头烫得吓人,身上却一阵阵发冷,人昏昏沉沉。
屋里满是药味,烛火被门缝窗隙钻进来的风吹得直晃。
南灵被丫鬟领到母亲床前。屋内昏暗,林氏两颊烧得通红,喘气又急又重。
她迷迷糊糊觉得身边有人,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朦胧中瞧见女儿安静的身影。
一股夹杂着病弱与母性的心酸猛地涌上,她艰难地伸出手,一把攥住南灵微凉的小手,死死握着,像是抓住了苦海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安安……娘的安安……”
她哑着嗓子喃喃唤着那个寄托了无数念想的乳名,声音因发热而破碎,
“别怕……娘没事的……”
一句一句,都像是从心肝里挤出来的,带着烫人的温度和不舍。
南灵任由母亲滚烫的手紧紧抓着,不抽走,也不回握。
她的目光越过母亲病弱的形容,落在了常人看不见的地方——
在林氏汗湿的额头、紧皱的眉宇四周,正绕着一丝灰败的、不断蚕食底下淡白生机的“病气”。
这颜色让她觉得碍眼,像是好端端的物件上多了处污损。
她下意识抬起另一只空着的小手,伸向母亲前额,指尖微凝——
她觉得,不该有这东西,该把它弄走。
可林氏误会了这沉默的伸手。
在病痛和心绪脆弱时,她将这当作了女儿难得的牵挂与安慰。
霎时间,一股又酸又暖的劲儿冲散了病中的无力,她强撑着扯出个虚弱的笑,眼角有泪滑下来,混进汗里:
“安安……娘真没事……你别悬心……”
那笑容,因高热和虚弱走了样,带着宽慰、留恋,甚至还有一丝欣喜。
南灵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清亮却空洞的眼睛,头一回这般专注地落在母亲那张交织着痛苦与温柔笑意的脸上。
林氏脸上的神情和眼里的水光,让她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像静水被风吹皱了一点,转眼又平了。
林氏心里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火星,被女儿这全然的、无动于衷的沉默,瞬间扑灭了。
那点暖意迅速冷透,沉甸甸地坠下去,化作了更深的无力与钻心的伤恸。
她的手松了些力道,泪流得更凶,却不再为病痛,只为那透骨的寒心。
这孩子,莫非真是……没有心肝?
与此同时,下人们背地里的闲话再也捂不住了。
细碎的嘀咕像阴湿墙根冒出的霉斑,在宅子里各处蔓延。
“瞧见了没?夫人都那样了,姐儿连滴眼泪疙瘩都没掉,就那么干杵着……”
“林家姐儿怕不是个傻的吧?瞧着眉清目秀,内里怕是空的。”
“我看不像傻,”
另一个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神秘和一丝惧意,
“那眼神,清亮得很,看人时,像能把人看穿似的,就是……太瘆人了。”
“唉,保不齐真是阴司来的鬼魂投胎,没过奈何桥,没饮孟婆汤,半点人情味儿都没带来……”
这些话,像冰冷的针,时不时扎穿林父林母强撑的镇定,刺在他们早已百孔千疮的心上。
两口子只能相对无言,把苦涩往肚里咽,对外却还得勉强维持着体面,装作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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