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几缕苍白的天光,落在王星父亲花白的鬓角上。他盯着地板上交错的瓷砖纹路看了许久,像是在解读某种深奥的密码,末了才缓缓转向王星,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儿子,你先待在这里,我出去一趟。有什么事情,你打电话跟我说。”
王星刚削好一个苹果,果皮在掌心卷成完整的螺旋。他抬眼时,正看见父亲下意识摸向口袋的动作——那里常年揣着一盒红塔山。
“爸,你这是打算去哪里?”王星把苹果切成小块放进保鲜盒,金属餐叉碰撞盒壁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父亲的喉结动了动,目光飘向走廊尽头的吸烟区指示牌,最终还是落回病房门上:好吧,儿子。实话跟你说吧,我出去抽根烟。你先帮我看好你妈。”
王星点点头,看着父亲转身的背影。那件深蓝色夹克还是前年生日买的,如今肩膀处已经磨出了浅色的毛边。他低头将餐盒放进保温袋,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打火机的轻响,随即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盖过。
王星推开门时,正撞见父亲将燃着的香烟往垃圾桶里按。橘红色的火星在铁皮桶里明灭两下,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蜷曲着升向天花板。
父亲慌忙把烟盒塞进口袋,塑料包装摩擦布料的窸窣声里,他转身时脸上已堆起笑容:“儿子,怎么出来了?你妈醒了?”他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被揉皱的纸团突然舒展开。
王星点点头,注意到父亲的眼角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刚被蒸汽熏过。他刚要开口问些什么,病房里突然传来母亲剧烈的咳嗽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每一声都带着撕裂般的钝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进病房。
王雨霖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氧气管在她细瘦的脖子上勒出一道醒目的红印,像条褪色的红绳。她的手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指节突兀地隆起,却固执地拽着被单,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回家……我要回家……”声音里裹着浓重的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妈,医生说您需要静养……”王星快步上前按住母亲的肩膀,掌心触到她突出的肩胛骨,坚硬的骨骼硌得人发疼,仿佛摸到了深秋时节被寒风抽干水分的枯枝。
母亲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干枯的手指深深掐进他的皮肉,力气大得出乎意料:“星儿,听妈的话。她艰难地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丈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老周,你倒是说句话。”
王星父亲的喉结上下滚动,脖颈上的青筋像蚯蚓般凸起,像是在吞咽着玻璃碴。他慢慢走到床边,从床头柜上的搪瓷缸里倒了半杯水,那是母亲用了十几年的杯子,杯壁上还残留着王星昨夜喂药时溅上的褐色水渍。
“先喝点水。”王星把杯子递过去,手腕抖得厉害,让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像是被风吹动的湖面。
王雨霖却猛地推开杯子,搪瓷杯在床头柜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我要回家。”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我想看看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没有……”
王星的父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什么呛住了,背对着妻子的肩膀微微颤抖,肩胛骨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下若隐若现。
王星站在旁边,清楚地看见他偷偷用手背抹了把脸,再转过来时,眼睛已经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好,咱们回家。”父亲哑着嗓子说,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去办出院手续。”
王星看着父亲踉跄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口,那背影佝偻着,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他转头时,发现母亲正对着窗户发呆,目光穿过玻璃落在远处的楼顶上。
阳光穿过防蚊网的网格,在王雨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破碎的金箔。
“妈,我扶您躺下。”王星轻轻托起母亲的后背,指尖触到单薄的病号服下凸起的脊椎,像摸到一串相连的算盘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这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在防疫站工作时,每天回家总要先在门口的搪瓷盆里仔细洗手,换好衣服才肯抱他。
那时,母亲的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来苏水味,混合着雪花膏的甜香。
“星儿,”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你爸……是不是瘦了?”
王星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父亲最近总在深夜偷偷翻找母亲的旧照片,那些存放在铁皮饼干盒里的照片,边角已经泛黄,却被他反复摩挲得发亮。“他……最近老失眠。”
母亲叹了口气,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王星手背上的茧子,那是他常年在工地上搬砖留下的印记:“这些年苦了你们父子俩……”
“妈,别这么说……”王星的声音哽咽了,他赶紧别过脸,假装整理母亲的枕头,却在转身的瞬间看见玻璃窗上自己泛红的眼眶。
“答应妈,”母亲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明亮,像是回光返照般闪着光,等我走了,你们要好好过……”
“妈!”王星打断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医生说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够了。”母亲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满足,“能看到你们好好的,就够了。”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父亲抱着一叠出院手续闯进来,纸张在他怀里哗啦作响。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西装还是结婚三十周年时买的,如今已经褶皱得像腌过的酸菜,领带歪在脖子上,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办好了。”父亲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咱们回家。
王星注意到父亲的皮鞋上沾着几块深色的泥点,想来是刚才在外面奔跑时溅上的。他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父亲特意从鞋柜里拿出这双黑色皮鞋,那是去年母亲用攒了很久的退休金给他买的,说是看着精神。
三人走出医院时,夕阳正将天边染成一片浓重的血红色,云层像是被点燃的棉絮。
王雨霖靠在轮椅上,微微仰头望着天空,嘴角带着一丝浅笑:“这颜色……像不像你小时候画的晚霞?”
父亲推着轮椅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天边的霞光上,像是透过时光看到了过去:“你还记得?那幅画被你贴在冰箱上,直到搬家才弄丢……”
“怎么会忘呢?”母亲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怀念,“我们星儿从小就有画画天赋,老师总夸他配色大胆……”
王星望着父母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三年没碰过画笔了,那支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狼毫笔,现在应该还躺在老家书柜最底层的抽屉里,笔尖大概已经干硬了。
此时的王星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里面存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照片——那是母亲病倒前收到的,也是他第一次考上城中大学时的纪念。
“爸,我来推吧。”王星快走两步,接过轮椅把手。
父亲的手掌在金属扶手上留下一片清晰的汗渍,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像枚褪色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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