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顾清辞就醒了。推开门,萧屹已经在院子里劈柴,动作利落,每一斧下去,木头都齐齐分开。
“这么早?”顾清辞打了个哈欠,“我昨晚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连图纸都没收。”
萧屹放下斧头,擦了把汗:“收了。在桌上。”
顾清辞回头一看,果然,昨晚散乱的图纸已经整整齐齐叠好,压在镇纸下。他心里一暖,这人总是这样,不言不语的,却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做在实处。
两人简单吃了早饭——王婶送来的小米粥和咸菜疙瘩,热乎乎地喝下去,浑身都舒坦。顾清辞把给孙老郎中的草药包好,又备了几样从新快地摘的、品相不错的秋茶,准备送给沈先生尝尝。
“走吧。”萧屹背起竹筐,里面装着要带的东西。
从南山村到镇上,走快些也得小半个时辰。秋日的山路两旁,树叶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飘下来,落在肩头。空气里带着凉意,但走得快了,身上还是微微发汗。
“沈先生这人,”顾清辞边走边说,“学问是真好,就是性子有些……孤高。上回我去学堂找他,正赶上他在训学生,那话说的,引经据典,字字珠玑,把几个调皮孩子说得面红耳赤。”
萧屹侧头看他:“你怕他?”
“倒不是怕。”顾清辞笑了,“是敬重。这样有风骨、有学问的先生,如今不多了。只是跟他说话,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然哪句典故没接上,就露了怯。”
“你不怕。”萧屹说得很肯定。
顾清辞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也是读书人出身,虽功名被革,但底子还在。他笑了笑,没接话。
到了镇上,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卖菜的、卖早点的、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两人穿过主街,往学堂方向走。
学堂在镇子东头,是座老院子,门前两棵槐树,叶子落了大半。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顾清辞站在门口,等这一段落了,才轻轻叩门。
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学童,看见顾清辞,眼睛一亮:“顾先生!您来啦!沈先生正在堂上呢!”
这学童认得顾清辞,因为前几个月顾清辞来过几次,有时是送些山货,有时是请教问题。沈先生虽严肃,但对顾清辞却颇为客气,甚至让学童们称他一声“顾先生”。
“有劳通传一声。”顾清辞温声道。
学童应了声,飞快跑进去。不多时,沈先生便从里面出来了。
沈先生约莫五十来岁,清瘦身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但看见顾清辞,眼中还是露出一丝笑意。
“清辞来了。”他声音不高,但清晰,“这位是?”
“这是萧屹,我同村的兄弟。”顾清辞介绍道,“萧屹,这位就是沈先生。”
萧屹抱拳行礼:“沈先生。”
沈先生打量了萧屹一眼,点了点头:“进屋说话。”
学堂正堂不大,摆着十几张桌椅,墙上挂着孔子像和几句劝学格言。沈先生引他们到侧边的小茶室坐下,那学童机灵地端上茶来。
“今日来,是有事请教先生。”顾清辞开门见山,把想开后山种茶的事说了,也提了土质差、石头多的问题。
沈先生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等顾清辞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后山那片地,我年轻时曾随家父去看过。土质确如你所说,贫瘠,多石。但——”他顿了顿,“若说完全不能种,倒也未必。”
顾清辞精神一振:“请先生指点。”
“你可知道梯田?”沈先生问。
“梯田?”顾清辞想了想,“先生说的是在山坡上开垦出层层台阶似的田地?”
“正是。”沈先生点头,“咱们江南少见,但在闽浙、云贵一带,山地多,农人便想出这个法子。将陡坡化为缓阶,既能保土,又能蓄水。你那后山,坡势虽陡,但若依山势开出梯级,每阶外缘用清出的石块垒砌护坎,内里填土,未尝不可。”
顾清辞眼睛亮了。这法子他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过,更没想过能用在南山村。
“可是,”他很快想到问题,“开梯田工程更大,且每阶需平整,还要考虑排水……”
“所以我说‘未尝不可’,并非易事。”沈先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但若真能做成了,便是百年基业。梯田保水保肥,茶树生长反而更稳。且层层叠叠,远观也有气象。”
萧屹一直安静听着,这时忽然开口:“石头,护坎。”
沈先生看向他,眼中露出几分欣赏:“正是。清出的石头,正可用来垒坎,就地取材,省了运石之工。只是垒坎需技巧,要稳固,否则雨水一冲,前功尽弃。”
“有人会。”萧屹说。他指的是王婶的丈夫,那个在矿上干过的。
顾清辞心里快速盘算着。梯田……这想法比直接平掉山坡更妙,虽然工程量大,但一劳永逸。而且沈先生说得对,真有气象。
“还有一事,”沈先生又道,“水源。后山高处可有泉眼?”
“有一处小泉,”顾清辞记得,“但水量不大,平日只够几户人家饮用。”
“那便要考虑蓄水。”沈先生道,“可在梯田最高处挖一蓄水池,雨季蓄水,旱时使用。再沿梯田边缘开浅沟,层层引水而下。此事需仔细规划,若水路不畅,高处旱死,低处涝死。”
这话说得实在。顾清辞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是,这水路是命脉,马虎不得。”
“你既有心做此事,”沈先生放下茶盏,正色道,“便不可操之过急。先勘地势,定水路,再动土石。宁可前期多费些工夫,也别等做了一半,发现走不通,徒耗人力物力。”
“学生谨记。”顾清辞恭敬道。
沈先生见他态度诚恳,脸色缓和了些,从桌上拿起顾清辞带来的茶叶:“这是你们新出的秋茶?”
“是,请先生品鉴。”
沈先生打开纸包,拈起几根茶叶,细看了看色泽,又凑近闻了闻,点点头:“条索紧实,香气清冽,是好茶。”他顿了顿,“你们这茶叶生意,如今做到哪一步了?”
顾清辞便把和陈海商的合作、海外销路简单说了说。
沈先生听完,沉默片刻,道:“树大招风。你们生意做大了,难免引人眼红。开山种茶是好事,但也莫要太过张扬。镇上那位钱掌柜,我虽与他无甚交往,但也听过些风声,不是个宽厚人。”
这话说得含蓄,但顾清辞听懂了——沈先生这是在提醒他们,小心钱满仓使绊子。
“多谢先生提点。”顾清辞道,“我们自会小心。”
“小心为上。”沈先生又喝了口茶,忽然转了话题,“你如今虽不在科考之途,但学问不可废。我这儿有些书,你若有空,可常来借阅。读书明理,于你经营产业、处世为人,皆有裨益。”
顾清辞心头一热。自家族变故后,已经很久没人跟他说过“学问不可废”这样的话了。他起身,郑重一揖:“谢先生。”
从学堂出来,日头已经升高了。顾清辞怀里多了两本书——沈先生硬塞给他的,一本是《农政全书》,一本是《水经注疏》,都是讲农耕水利的,正是眼下用得着的。
“沈先生真是……”顾清辞抱着书,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人。”萧屹接了一句。
顾清辞笑了:“是啊,好人。”
两人又去了药铺。孙老郎中正在柜台后捣药,看见他们,放下药杵:“来啦?草药带来了?”
“带来了。”顾清辞把包袱递上。
孙老郎中打开查验,点点头:“成色不错,是你自己采的?”
“有些是,有些是村里人帮着采的。”顾清辞说着,状似无意地问,“孙老,还想跟您打听个事儿——您这儿,可有硫磺?”
“硫磺?”孙老郎中抬头,眯起眼睛,“你要那玩意儿干啥?配药可用不着那么多。”
顾清辞早有准备:“后山有些地方要开荒,石头大,想用火药炸一炸。您放心,我们有人懂这个,不会胡来。”
孙老郎中盯着他看了半晌,又看看萧屹,才慢悠悠地说:“硫磺是有,但官府有令,这东西不能多卖。你要多少?”
“不多,就五斤。”顾清辞说,“按市价,绝不让您为难。”
孙老郎中叹了口气,转身从里间拿出一个陶罐:“就这些,约莫四五斤。你们用的时候千万小心,那玩意儿性子烈,搞不好要出人命。”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尤其注意别让火星子溅上去。”
“我们记下了。”顾清辞郑重接过,付了钱。
从药铺出来,顾清辞松了口气。硫磺到手,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硝土村里有,木炭更是不缺,火药的事,萧屹应该能搞定。
“接下来去哪?”萧屹问。
“去铁匠铺看看。”顾清辞说,“开山用的镐头、铁锹,得多备几把。咱们村里那些,都旧了。”
铁匠铺在镇子西头,还没走近,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铺子主人是个黑壮汉子,姓张,人都叫他张铁匠。顾清辞之前来订做过炒茶的工具,算是熟客。
“顾小哥来啦!”张铁匠停下手里的活儿,用脖子上搭着的汗巾擦了把脸,“这回要打点啥?”
顾清辞把要开山的事说了,列了要打的工具。张铁匠听完,挠挠头:“镐头、铁锹好说,但这开山用的撬棍、大锤,得用好钢,费工夫。你们急不急?”
“最好十天内能取。”顾清辞道。
“十天……”张铁匠算了算,“成!我加加班,给你们赶出来!不过价钱……”
“按市价加一成。”顾清辞爽快道,“不能让您白辛苦。”
张铁匠笑了:“顾小哥痛快!那就这么定了!”
从铁匠铺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两人在街边买了几个烧饼,就着凉水吃了,便往回赶。
路上,顾清辞抱着书,背着硫磺,走得有些喘。萧屹伸手,把硫磺罐子接过去,又把书也拿了过来。
“哎,我自己能拿……”顾清辞话没说完,萧屹已经大步往前走了。
他只好跟上。看着萧屹宽厚的背影,顾清辞心里那点疲累忽然就散了。这人就是这样,话不多,可该担的担子,从来不含糊。
回到村里,天色已近黄昏。两人先去了赵里正家,把沈先生说的梯田、蓄水的想法说了。赵里正听得认真,时不时问几句细节。
“梯田……这法子我听说过,但咱们这儿没人做过。”赵里正捻着胡子,“不过沈先生既然说可行,那八成是能成。就是这工程……”
“工程是大,”顾清辞接话,“但咱们可以分步做。今年冬天先开五亩试试,摸索出经验来,明年再接着开。这样既不一下子把大家累垮,也能看看效果。”
“这法子稳当。”赵里正点头,“那咱们就先定五亩。人选嘛……我琢磨着,除了铁柱那几个后生,再把老王头叫上——他垒石头的手艺,全村找不出第二个。”
老王头就是王婶的丈夫,年轻时在矿上干过,垒石砌坎是一把好手。
“那再好不过。”顾清辞笑道。
从赵里正家出来,天已经黑了。村里家家户户亮起灯,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顾清辞深吸一口气,觉得这才是人间烟火,实实在在的暖。
回到小院,王婶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一荤两素,还有个蛋花汤,摆在院中的小桌上。
“听说你们去镇上找沈先生了?”王婶一边盛饭一边问,“先生咋说?”
顾清辞把沈先生的建议说了说。王婶听得啧啧称奇:“梯田……听着就气派!等做成了,咱们后山不得跟画儿似的!”
她说着,又看向萧屹:“萧壮士,那火药的事儿……”
“我会。”萧屹简单两个字。
王婶松了口气:“会就好,会就好。我家那口子说了,他给你打下手,需要啥尽管吩咐!”
吃完饭,王婶收拾了碗筷走了。顾清辞点上油灯,把沈先生给的书拿出来翻看。《农政全书》里果然有梯田的记载,还配了简图。他看得入神,连萧屹什么时候坐过来的都不知道。
“这里,”萧屹指着图上一条线,“水路。”
顾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是梯田之间的引水沟。“对,沈先生也说了,水路是关键。咱们得先去后山仔细看看,把水路规划好,再动工。”
“明天去。”萧屹说。
“好。”顾清辞合上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对了,硫磺你打算怎么处理?孙老说了,那东西危险。”
“单独放。”萧屹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旧木箱,“放这里,锁上。用时再取。”
顾清辞看着他仔细地把硫磺罐子放进箱子,又检查了锁是否牢固,心里踏实不少。这人办事,总是这么周全。
夜里躺在床上,顾清辞脑子里还转着梯田、水路、火药……事情一件接一件,但他却不觉得烦。反而有种久违的、干事创业的兴奋感。
“萧屹,”他轻声说,“等后山真开出来了,种上茶,三五年后,咱们南山村,就不一样了。”
外间传来萧屹低沉的声音:“嗯。”
“到那时候,村里孩子们都能去学堂,老人们都能安享晚年,年轻人不用再往外跑……”顾清辞说着,自己先笑了,“我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不远。”萧屹说。
顾清辞心里一暖。是啊,有这个人陪着,一步一步走,再远的路,也不觉得远。
窗外的秋虫还在鸣叫,一声一声,像在应和着他的思绪。南山村的夜,安静,深沉,却孕育着无穷的生机。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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