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满仓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被萧屹强硬地挡了回去，但那扩散开的涟漪，却悄然改变了南山村的某种氛围。
十五两银子带来的短暂喜悦，很快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取代。顾清辞将银钱仔细收好，并未如之前规划的那般大肆采买，只添置了些必要的盐、油，以及一批质地更好的细麻布——用来缝制更多、更精致的茶叶包装袋。他深知，露富招灾，尤其是在这僻壤山村，尤其是在被钱满仓那样的人盯上之后。
萧屹则变得更加沉默，进出山林的次数更频繁，逗留的时间也更长。他不再仅仅寻找茶树和土壤，更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勘察周围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可以藏匿的山坳。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村中每一个陌生的面孔，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警惕。偶尔，他会在深夜无声地起身，在院中静立片刻，确认四周只有风声虫鸣，才重新回屋。
这份紧张，顾清辞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没有多问，只是将那份担忧化作更专注的行动。他精心照料着扦插的茶苗，反复试验炒青的火候与揉捻的力道，记录下每一次细微的变化，力求将下一批“南山茶”做得更完美。他知道，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拥有旁人无法轻易撼动的立身之本，才能真正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这日，顾清辞正在院中翻晒新一批炒制好的茶叶，里正赵德柱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他先是吸了吸鼻子，赞叹道：“顾小哥，你这茶是越做越香了，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随即，他话锋一转，脸上带着几分关切，压低声音，“前两日，钱满仓那厮……没为难你们吧？”
顾清辞放下手中的竹匾，神色平静：“劳里正挂心，并无大事。钱掌柜只是过来问问，萧兄已经与他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好，说明白了好。”赵德柱连连点头，眼神却有些闪烁，“那钱满仓不是什么善茬，在镇上有些关系，他姐夫是县衙的钱主簿……你们，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道，“不过咱们南山村向来团结，有啥事，你言语一声。”
顾清辞心中明了，赵德柱这是既示好，也带着一丝提醒和打探。他拱手道：“多谢里正。我们只是本分制茶，不想招惹是非，日后还需里正和乡亲们多多照应。”
送走赵德柱，顾清辞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思绪翻涌。钱主簿……怪不得钱满仓如此嚣张。这看似平静的山村，也并非全然与世隔绝，官府的阴影，如同远处的群山，虽不迫近，却始终存在。
傍晚，萧屹回来时，带回了两只肥硕的竹鼠和一小捆罕见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野生蜂蜜巢。
“北边山涧发现的。”他将东西放下，目光扫过顾清辞略显凝重的脸色，“有事？”
顾清辞没有隐瞒，将赵德柱的话转述了一遍，包括钱主簿的存在。
萧屹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知道了。”他淡淡道，仿佛那县衙主簿与山中野兽并无区别。他拿起那窝蜂蜜，用短匕切下一小块金黄的、流淌着琥珀色蜜液的蜂巢，递到顾清辞嘴边：“尝尝。”
这个动作自然而突兀，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
顾清辞愣了一下，看着他沾着些许泥土和草木汁液的手指，以及那近在咫尺、散发着诱人甜香的蜂巢，耳根微微发热。他迟疑一瞬，还是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下了那一小块蜂巢。
极致的甜润瞬间在口中炸开，混合着野花的芬芳，几乎要将他连日来的忧思都融化掉。
“很甜。”他抬起眼，对上萧屹注视的目光，轻声道。
萧屹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收回手，自己也掰了一块放入口中，咀嚼着，然后看着顾清辞，很认真地说：“以后，都会是甜的。”
夜色降临，两人对坐吃饭。竹鼠肉被顾清辞用蜂蜜稍稍腌制后烤得焦香，别有一番风味。吃完饭，萧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出猎刀，就着油灯的光，开始削削砍砍。
顾清辞起初以为他又在做什么家具物什，直到看清他手中渐渐成型的，是一个结构精巧、带着机括的硬木弩弓，虽小，却透着森然杀气。而他脚边，还有几支正在打磨的、箭头泛着幽蓝光泽的短小弩箭。
顾清辞的心猛地一紧。他认得那幽蓝光泽，是某种剧毒草药淬炼过的痕迹。
萧屹察觉到他的目光，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解释：“防身。对付山里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顾清辞知道，他指的，绝不仅仅是山里的野兽。
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安心的复杂情绪攫住了顾清辞。他恐惧于这无声的刀光剑影终究还是侵入了他们的生活，却又安心于眼前这个男人，正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为他们构筑起一道坚实的防线。
他没有劝阻，也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拿起一件缝制了一半的、用来装茶饼的厚实棉布套，就着同一盏灯火，继续飞针走线。
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一个在打磨着守护的利刃，一个在缝制着生活的希望，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和谐交融。
窗外，夜风掠过新生的茶苗，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窗内，只有刀锋刮过木头的轻响，和针线穿过布料的微音。
暗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但这一方小小的灯火，却固执地亮着，温暖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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