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第一声春雷滚过天际，细雨如酥，浸润着山野。几日暖阳一照，北坡的老茶树仿佛一夜之间便收到了号令，蛰伏的茶芽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嫩绿中带着些许鹅黄，茸毛细密，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正是头春茶采摘的黄金时节。
整个南山村都随之沸腾起来。天还未大亮，村里便已人声鼎沸。在王婶和几位老练妇人的组织下，数十名精心挑选出的妇人姑娘，身着利落的粗布衣衫，挎着统一编制的竹篓，聚集在顾清辞的小院前。她们脸上带着兴奋与郑重，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投向那扇即将开启的院门。
顾清辞与萧屹早已起身。顾清辞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青色短衣，更显身形清瘦挺拔。他面前摆着几个竹篓，里面盛放着不同品相、不同采摘标准的茶芽样本。萧屹则依旧是墨色劲装，沉默地检查着妇人们带来的竹篓是否洁净、有无异味，确保不会玷污了娇嫩的茶青。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顾清辞走了出来，清晨的微光落在他沉静的面容上。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各位婶婶、姐姐、妹妹，”顾清辞的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春茶之珍贵，在于其时节短暂，更在于采摘之精微。今日起，南山今春头采，便托付给诸位了。”
他拿起竹篓，逐一讲解采摘的标准：“‘岩韵’核心之茶，需取一芽一叶初展，或一芽二叶初展，芽头肥壮，叶质柔软，色泽嫩绿。切忌采雨水叶、露水叶、病虫叶，亦不可用指甲掐断，需以指腹轻轻提折，保全芽叶完整。”他一边说，一边示范着轻柔而精准的提采手法。
妇人们屏息凝神，仔细观看，生怕漏过一个细节。她们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动作，直接关系到最终成茶的品质，也关系到全村今年的收成。
“采摘宜早不宜迟，日出前后、雾气未散时最佳。正午日光强烈，芽叶易老，便需停手。每人每日所采，需及时送回工坊摊晾，不可积压。”顾清辞条理清晰，将注意事项一一交代清楚。
王婶在一旁补充道：“都听清楚顾小哥的话了没？这可是技术活，更是良心活！咱们南山茶的名声，就从咱们这双手上出去！谁要是马虎了事，可别怪我老婆子不讲情面！”
众人纷纷应和，神色肃然。
交待完毕，顾清辞与萧屹便领着这支采摘队伍，浩浩荡荡向北坡进发。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山林之间，空气清冽，混合着泥土与新生草木的气息。蜿蜒的山路上，队伍井然有序，无人喧哗，只有脚步声与竹篓轻微的碰撞声。
抵达北坡茶园，但见漫山遍野的茶树层叠起伏，新生的嫩芽如同绿色的星子，密布墨绿色的老叶之间，生机盎然。妇人们按照事先划分的区域，两人一垄，或三人一片，迅速散开，埋首于茶丛之中。她们弯着腰，手指在枝叶间灵巧地翻飞，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精准地寻找到符合标准的芽叶，轻轻一提，便落入身后的竹篓。动作起初还有些生涩，很快便熟练起来，形成了一种和谐的韵律。
顾清辞并未闲着，他穿梭在茶垄之间，不时停下脚步，查看妇人们采摘的茶青，偶尔轻声指点一二。“张婶，这片叶子稍老了些，下次留意。”“李姐，手法很好，保持这般轻巧。”他的声音温和，被指点的妇人非但不恼，反而更加用心。
萧屹则如一道沉默的影子，守护在顾清辞身侧不远处。他的目光锐利，扫视着整个山坡，警惕着任何可能的意外。同时，他也负责着采青的收集与转运。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将妇人们采满的竹篓集中起来，由铁柱带领的几名青壮接力，以最快的速度稳妥地运回山下的制茶工坊。他步履稳健，即使背负数个沉重的竹篓，在山路上依旧如履平地。
阳光渐渐炽烈，驱散了晨雾。茶山上，辛勤劳作的身影与苍翠的茶树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卷。汗水顺着妇人们的额角滑落，她们却无人喊累，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与专注。竹篓中的嫩绿渐渐增多，散发出清新而浓郁的生机气息。
顾清辞站在一处稍高的坡坎上，望着眼前这片繁忙而充满希望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从最初发现这几株野茶树，到如今规模化地采摘，不过短短数年光景。这片土地，这些淳朴的乡民，还有身边那个沉默却无处不在的人，共同将他的绝境变成了新生，将南山的野趣变成了名动江南的佳茗。
萧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递过一个水囊。顾清辞接过，饮了一口清冽的泉水，甘甜润泽了有些干涩的喉咙。
“照此速度，北坡头采，五六日便可完成。”顾清辞望着山下络绎不绝的运输队伍，轻声道。
“嗯。”萧屹应道，目光落在顾清辞被日光晒得微红的脸颊上，“你去工坊盯着摊青吧，这里有我。”
制茶工序环环相扣，采摘之后，摊青是影响品质的第一道关键。顾清辞深知其重要性，点了点头：“好，这里辛苦你。”他顿了顿，又道，“午后日头毒，让大家轮流到阴凉处歇息，莫要中了暑气。”
“知道。”
顾清辞不再多言，转身向山下工坊走去。他的背影清瘦却挺拔，步伐坚定。
制茶工坊内，同样是一片繁忙景象。运送下来的茶青被迅速摊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洁净的竹席上。摊青的厚度、时间、通风都极有讲究，需得根据当日天气、茶青状况灵活调整。顾清辞一进入工坊，便立刻投入了工作，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席茶青的萎凋程度，不时用手背感受其温度和湿度，指挥着负责此环节的村民进行翻动或调整摊放密度。
“这一席通风稍差，移到窗口那边。”
“那边摊得薄了些，再补一些青叶上去。”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工坊内的众人依言而行，井然有序。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气与淡淡的花果香，那是优质茶青在萎凋过程中开始转化的标志。顾清辞深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香气，疲惫似乎也减轻了许多。这是创造的过程，是将天地灵秀、众人心血凝聚于茶叶之中的神奇蜕变。
夕阳西下，第一日的春采圆满结束。妇人们带着满载的收获和些许疲惫下山，脸上却都带着满足的笑容。工坊内的摊青仍在继续，需得有人彻夜看守，根据变化及时调整。
夜晚，顾清辞留在工坊值夜。萧屹安置好山上的收尾工作，也来到了工坊。他带来了王婶特意准备的、清爽可口的饭菜，还有一壶滚烫的“岁寒”茶。
工坊内灯火通明，竹席上的茶青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两人就着简单的饭菜用过晚餐，顾清辞又去仔细巡查了一遍所有的茶青。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好。”顾清辞回到桌边，端起萧屹为他斟好的热茶，眉眼间带着一丝放松的笑意，“今日采摘标准把握得不错，茶青品质极佳。摊青也顺利，香气转化正当时。”
萧屹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黑，道：“你去里面炕上歇一个时辰，后半夜我来。”
顾清辞摇了摇头：“无妨，我还不困。第一次大规模头采，需得盯紧些。”他抿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驱散了夜寒，也熨帖着疲惫的神经。他望向窗外，南山的轮廓在月色下显得朦胧而静谧，“等这批‘岩韵’制成，沈先生派的人，也该到了吧。”
“嗯。”萧屹应道，“兵来将挡。”
他的话语总是这样简短，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顾清辞侧头看他，在跳动的灯火下，萧屹冷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几分。这些日子，他既要护卫安全，又要协调运输，承担了最繁重的体力劳作，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你也辛苦。”顾清辞轻声道。
萧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两点暖光。“份内之事。”
无需再多言语，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经年累月磨合出的、深入骨髓的默契与信任。工坊外，春虫唧唧，夜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工坊内，茶香氤氲，灯火温暖，两人对坐无言，却仿佛已交流了千言万语。
南山的第一波春采，就在这紧张、有序、充满希望与默契的节奏中，平稳地拉开了序幕。每一片被小心采摘下的嫩叶，都承载着南山村的未来，也系着顾清辞与萧屹共同构筑的、坚实而温暖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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