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凋恰到好处的茶青，被分批送入灶间。杀青的火候，是锁住这春日山野灵气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枷锁，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顾清辞站在那口被萧屹打磨得锃亮如镜的大铁锅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灶膛内，松木炭火已燃至最旺，吞吐着稳定而炽烈的火焰，将锅底烧得泛出隐隐的青白色，一股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干燥的木质气息混合着茶叶萎凋后残留的青草香，在高温中紧绷如弦。
萧屹沉默地守在灶前寸步不离，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顾清辞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更留意着那跳跃火焰与锅温的瞬息变化。他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挺拔，如同一尊守护着神圣仪式的石像。
顾清辞净手后，探手在锅面上方寸许处迅速一掠，那几乎要灼伤皮肤的炙烤感让他瞬间判断出火候。“可以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全神贯注的凝滞。
萧屹闻声，手腕微动，铁钳精准地拨弄炭火，明焰被压下，只余暗红炽热的炭核维持着内蕴凶险的温度。
顾清辞取过一筐萎凋适度的茶青，手腕轻抖，翠绿的叶片如流瀑般倾泻入锅。
“嗤——啦——！”
震耳的声响伴随着猛烈蒸腾的白雾轰然炸开！浓郁到刺鼻的青草气息裹挟着滚烫的水汽，瞬间吞噬了整个灶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顾清辞却毫无迟疑，几乎是凭着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双手迅速探入那足以烫伤常人的锅中，十指如穿花蝴蝶般翻飞，手腕灵巧地抖动，开始了与时间赛跑的翻炒。
汗水瞬间从他的额角、鬓边涌出，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锅沿上发出“滋滋”轻响，瞬间化作白汽。灶间温度高得让人窒息，他的月白衫子迅速湿透，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脸颊被热浪炙得通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然而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系于掌心与叶片接触时那瞬息万变的触感，以及鼻端捕捉的那一丝丝香气从青涩向熟香转化的微妙界限。
萧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不仅丈量着他每一个动作的幅度，更落在他逐渐失血的唇色与开始微微发颤的手臂上。他不懂其中万千变化的火候门道，却比任何人都清楚顾清辞肉体凡胎的极限。
当顾清辞将一锅杀青适度、叶色转为暗绿、质地变得粘软的茶叶迅速起锅，摊晾在竹匾上，扶着灶台微微喘息时，萧屹已适时递上一碗温热的清水，并将一块浸过凉井水的布巾塞入他手中。
“下一锅，我来。”萧屹的声音低沉而坚决，不容置疑。他观察已久，已将翻炒的节奏与技巧牢记于心。
顾清辞抬眼，对上他眼中不容反驳的坚持，心知自己体力确已透支，便不再逞强，哑声道：“火候再降一分，手势要快，莫停，感受叶片的软硬变化......”
萧屹点头，接过竹匾，学着他的样子将茶青倾入温度稍降的锅中。他手掌宽厚，指节有力，初时动作因谨慎而略显凝滞，但他天赋异禀，心神稳定，很快便掌握了翻炒的韵律。虽不如顾清辞那般灵巧，却自有一股沉稳扎实的力道，确保每一片叶子都在他宽厚的掌下均匀受热。那“嗤啦”的声响在他手下，也变得规律而充满力量。
顾清辞靠在墙边稍作喘息，一边喝水，一边凝神观察着锅中茶叶的变化，偶尔在关键时刻出声提点。他看着萧屹专注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那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的汗水，心中那片因高强度劳作而焦灼的田地，仿佛被一股温润而强大的山泉悄然浸润，变得柔软而安定。
两人便这般轮替协作，如同共舞于烈焰之上，一锅接一锅，直到所有茶青尽数杀青完毕。灶间内，热浪与浓郁的熟香交织，见证着这场与火共舞的仪式。
接下来的揉捻，更是耗费心力。顾清辞强撑着示范如何将微凉的茶叶在掌心团揉、挤压，通过恰到好处的力道促使茶汁溢出，条索紧结——这将决定茶叶最终的醇厚度与风骨。
萧屹再次主动承担了需要大力道的揉捻工作。他气力悠长，控力精准得惊人，按照顾清辞的指点，将烫手的茶叶在掌中反复团揉、搓转。茶叶在他宽厚粗糙的掌下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条索逐渐紧结乌润，那股被高温锁住的复杂香气在揉捻中愈发浓郁地散发出来，岩骨花香初具雏形，霸道而内敛，弥漫在整个院落中，与炊烟交融，宣告着一场完美的蜕变。
待到所有茶坯揉捻完毕，夜幕早已深沉。顾清辞强撑着将最后一批茶坯摊放入竹匾，送入发酵室。他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墙壁缓缓坐下，只觉得浑身骨架都要散开。
萧屹打来温水，拧了热巾，见他连抬手都费力，便自然地俯身，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替他擦拭着脸颊与脖颈上混合的汗水与烟灰。
微烫的触感传来，顾清辞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他抬起眼，望进萧屹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冷锐，只剩下纯粹的关切，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
“累坏了。”萧屹低声道，语气里满是怜惜。
顾清辞想扯出个笑容，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放任自己将头靠在冰凉的土墙上，闭了眼。
一只温暖而略带薄茧的手轻轻握住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的手腕，力道适中地揉按着酸胀的肌肉。那掌心的温度，顺着皮肤，一路熨帖到几乎凝固的血液里，直抵心房。
他没有睁眼，只是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回握了一下那只布满新旧伤痕却无比可靠的手。
院外万籁俱寂，室内茶香初凝。火中取栗，方得真金；历经淬炼，情谊愈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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