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湖州城尚在沉睡,青灰色的天际仅透出一线熹微。沈园门前却已灯火通明,两辆马车静候,车轮裹了防滑的草绳,马匹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
沈文渊披着厚重的狐裘,亲自送至门外。他握着顾清辞的手,言辞恳切:“此一别,山高水长,顾先生、萧壮士务必珍重!南山乃灵秀福地,二位根基所在,沈某在江南必当倾力维系渠道,静候春茶佳音。”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带着长辈般的关切,“先生如今声名鹊起,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往后行事,需更加谨言慎行。若有任何难处,哪怕千里之遥,只需一纸书信,沈某定当竭力相助。”
顾清辞身着一件沈文渊所赠的玄青色暗纹锦缎披风,领口围着雪白的狐裘,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他郑重回握沈文渊的手,目光清澈而坚定:“沈先生高义,数次相助之恩,清辞与萧屹没齿难忘。江南诸事,托付先生,我们万分安心。待春日新茶制成,必第一时间奉上,请先生品鉴。”
萧屹立于顾清辞身侧,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沉默如磐石。他对着沈文渊抱拳一礼,动作干脆,一切尽在不言中。
仆役们将最后几箱行李搬上后车,里面除了二人的随身物品,更多是江南友人相赠的各类物件——湖州特产的毛笔、宣纸,几位雅士珍藏的茶道典籍、前朝茶器拓本,沈文渊夫人特意准备的各色江南精致茶点,以及那套在止水园雅集上大放异彩的素白瓷茶具。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纸香与甜点混合的气息,与来时相比,更多了几分文雅与充实。
顾清辞与萧屹登上前面那辆更为宽敞稳固的马车。萧屹执起马鞭,轻叱一声,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声响,逐渐将沈园那熟悉的轮廓、将湖州城婉约的亭台楼阁,以及这十余日来所经历的一切浮华喧嚣、赞誉追捧,都留在了身后渐浓的晨雾之中。
归途的路线与来时大致相仿,心境却已是云泥之别。来时是前途未卜的探索,心中难免带着几分对未知的警惕与审慎;归去则是满载着成果与希望的踏实,每一步都向着明确而温暖的归宿靠近。尽管依旧是长途跋涉,风餐露宿,严寒刺骨,但那份根植于心底的归属感,如同怀揣着一团不灭的火焰,足以抵御沿途所有的艰辛。
萧屹承担了绝大部分驾车的重任。他挺拔的背影如同山岳,沉默地挡在车厢之前,为车内人阻隔着最凛冽的寒风。只有在顾清辞再三要求,或是在路况极差、需要全神贯注操控马匹的间隙,他才会进入车厢,接过顾清辞递上的、一直用暖窠温着的热茶,仰头饮尽。那茶常是顾清辞用随身携带的小炉和“岁寒”茶末匆匆烹煮的,茶汤红浓,热气蒸腾,带着驱散寒意的温暖与醇和。
车厢内,炭盆烧得旺旺的,暖意融融。顾清辞并未沉溺于闲适。他将沈文渊赠送的那张楠木小几支开,铺开沿途购买的、更为详尽的北地舆图,又取出纸笔,时常与进来休息的萧屹低声商议。
“沈先生提醒的是,产量确是当务之急。”顾清辞的指尖落在舆图上南山村西侧那片用朱砂勾勒出的区域,“村西新园,地势平缓,土质尚可,只是开垦时日尚短,肥力不足。开春后,首要之事便是增施基肥。我观《齐民要术》有载,可将腐熟畜粪、草木灰、河泥混合,其效甚佳。或许可以此法尝试。”
萧屹目光随着他的指尖移动,沉声道:“村中畜粪、草木灰不难收集。河泥需去青石镇外河道挖掘,我带铁柱他们去。”
“好。”顾清辞点头,又在图纸上标记了几笔,“新园扩大,茶苗短缺。北坡老茶树旁有几株生长极旺的,或可尝试压条法繁殖,虽慢些,但能保持母树优良品性。此事需精细,我亲自来。”
“嗯。”萧屹记下,“所需工具、遮蔽之物,我来准备。”
商议完茶园扩张,顾清辞又拿起另一本账册。“李钰那边,生意愈发红火,仅靠他一人与两个伙计,恐难长久。账目也需更清晰明了。我想着,或许可以订立一套固定的章程,进货、销货、盘点、分红,皆按章办事,避免日后纷争。”
“可。”萧屹对此并无异议,“章程你定,执行我看。”
“还有运输,”顾清辞沉吟道,“以往依赖过往商队,终究不便,且易生枝节。铁柱如今越发稳重可靠,对周边道路也熟,我想着,不如就由他牵头,组建一支咱们自己的运输队。先购置两辆结实骡车,选几个本分可靠的村中青年,专司南山至青石镇,乃至日后可能到更远镇子的茶叶运输。你看如何?”
萧屹略一思忖,点头认可:“铁柱可当此任。人选我与他一同斟酌。车辆、牲口,回村后便去物色。”
甚至对周芷兰那边,顾清辞也有所考量。“周小姐虽未得总经销之权,但态度尚可,周家在江南的渠道确实深厚。待我们产量提升,品质稳定的中端茶品,或可分出一部分与她合作,也算是多条路子,少个对手。”
对此,萧屹只淡淡道:“你权衡利弊即可。”在他而言,只要不损害顾清辞的根本利益,多一个合作伙伴并非坏事。
两人便这般,伴随着车轮的节奏,将未来的蓝图一点点勾勒得愈发清晰、具体。那些在江南获得的声名、人脉与资源,并未使他们好高骛远,反而如同磨刀石,让他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身根基所在,思考如何将南山这片基业夯得更实,走得更远。
行程匆匆,归心似箭。他们并未在沿途城镇过多停留,只在必要的驿站更换马匹,补充食水干粮。越往北行,空气中的湿润逐渐被干冷取代,景色也从江南水乡的纤巧秀丽,过渡到丘陵地带的起伏苍茫,最终映入眼帘的,是北地冬日特有的、一望无际的枯黄与灰褐,以及远方天际线上那隐约可见的、连绵雄浑的南山山脉轮廓。
腊月二十七,天色阴沉,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积雪,砸在车篷上沙沙作响。傍晚时分,竟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很快便将官道覆盖,天地间一片混沌。
萧屹不得不放慢车速,凭借着过人的目力与对道路的记忆,在能见度极低的雪幕中艰难前行。车厢内虽燃着炭盆,寒意依旧无孔不入。顾清辞将带来的所有厚衣物都裹在身上,仍觉得手脚冰凉。
“前方似有废弃的驿亭,去那里避一避。”萧屹透过被雪花糊住的车窗,观察片刻,回头对顾清辞道,声音因寒冷而略显低沉。
顾清辞点头:“安全要紧。”
马车在及踝的积雪中艰难挪动,终于在一处山坳边,找到了一座只剩断壁残垣的驿亭。虽不能完全遮蔽风雪,但总算有一面破墙可以抵挡些寒风。
萧屹将马车停在背风处,迅速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捡来些尚未被雪浸透的枯枝,熟练地生起一堆篝火。跳跃的火焰带来光明与有限的温暖,驱散了四周沉沉的暮色与寒意。
他将车上备着的干粮——硬邦邦的胡饼和肉干,放在火边烤软,又用雪水烧开,泡了浓浓的“岁寒”茶。两人围着篝火,就着热茶,默默吃着简单的晚餐。
火光映照着顾清辞略显苍白的脸,也映照着萧屹坚毅的侧脸。雪花偶尔被风吹入,落在火堆边缘,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看这雪势,怕是还要下上一阵。”顾清辞捧着温热的茶碗,望着亭外漫天飞舞的雪幕,轻声道。
“无妨。”萧屹拨弄了一下柴火,让火焰燃得更旺些,“待雪小些再走。明日定能到家。”
他的语气平淡却笃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顾清辞看着他被火光照亮的、沉静无波的眸子,心中那丝因恶劣天气而生的焦虑,也悄然散去。是啊,有他在,总能化险为夷。
他在火堆边铺开厚厚的毛皮褥子,对顾清辞道:“你先歇息,我守着。”
顾清辞知他体力远胜自己,也不再推辞,和衣躺下,裹紧皮褥。疲惫袭来,听着外面风雪的呼啸声,以及近在咫尺的、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身边那人平稳的呼吸声,他竟觉得这荒郊野外的雪夜,也并不那么难熬。
后半夜,雪势渐小。萧屹叫醒顾清辞,两人再次上路。雪后的官道一片洁白,万籁俱寂,唯有马蹄踏雪和车轮碾过的声音。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驶入了南山地界。
当那片熟悉的、覆着厚厚白雪的连绵山峦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已是腊月二十八的下午。夕阳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些许金色的光芒,洒在洁白的世界里,反射出耀眼的光晕。
牛车换下了马车,吱吱呀呀地碾过村口被踩实的雪道。远远地,南山村的轮廓在暮霭中显现,低矮的屋舍如同散落在雪地里的蘑菇,每一户的烟囱都冒着袅袅的、笔直的炊烟,在清冽寒冷的空气中,勾勒出无比温暖的线条。犬吠声、孩童的嬉闹声隐约传来,一切都熟悉得让人眼眶发热,心潮澎湃。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赵里正穿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戴着厚厚的毡帽,王婶裹着大红棉袄,脸颊冻得通红,铁柱和许多相熟的村民,都搓着手,踩着脚,翘首以盼。见到牛车的影子,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回来了!是顾小哥和萧猎户回来了!”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第一个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带上了哭腔。
赵里正大步流星地迎上前,看着从牛车上下来、虽满面风霜却眼神清亮、气度愈发沉静的二人,重重地拍了拍顾清辞的肩膀,又看向萧屹,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自豪:“好!好!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一路辛苦!村里这几天,天天都念叨你们!江南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好家伙,可是给咱们南山村,挣了大大的脸面!”
铁柱咧着嘴,露出憨厚而兴奋的笑容,忙不迭地和几个年轻后生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忙搬运行李,嘴里还不住地说:“顾大哥,萧大哥,你们可回来了!俺们都想死你们了!”
村民们簇拥着他们,如同迎接凯旋的英雄,七嘴八舌地问着路上的情况,说着村里的琐事,热闹的声浪驱散了冬日的严寒,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挚的喜悦与骄傲。
被这浓得化不开的乡情包裹着,顾清辞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连连拱手,不断道着“多谢,有劳”。萧屹虽依旧沉默,但那冷峻的眉眼间,也悄然柔和了几分,默默地将最重的箱子提起,跟在顾清辞身侧。
沿着熟悉的村路向前,那处熟悉的篱笆小院静静伫立在雪光暮色中。屋檐下,除了金黄的玉米,还多了几串火红的辣椒,窗纸上贴着崭新的、寓意吉祥的窗花,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从窗棂透出,在这冰天雪地里,像一颗指引归途的星辰。
推开那扇被萧屹加固过、带着熟悉纹理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燃烧的暖意、饭菜的香气以及淡淡茶香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满身的寒气与疲惫涤荡一空。
屋内,炕烧得滚烫,屋子里暖烘烘的。那张旧木桌上,竟已摆好了几碟翠绿的腌菜、一盘金黄的炒鸡蛋,还有一大盆冒着腾腾热气的、白胖胖的饺子!显然是王婶她们估摸着他们到家的日子,提前过来生火、打扫、准备的。
“快,快脱了鞋上炕烙烙脚!这一路又是风又是雪的,可遭罪了吧!”王婶手脚麻利地摆上碗筷,眼眶还是红的,“知道你们就这几天回来,特意包的猪肉白菜馅儿饺子,接风洗尘,往后啊,步步登高!”
看着这熟悉到骨子里的一切,感受着这毫无保留、质朴滚烫的温情,顾清辞只觉得心中那块始终悬着的、属于“远方”的石头,彻底落了地,化作满腔的暖流,几乎要夺眶而出。这就是家。无论在外经历了多少风光,见识了何等繁华,唯有这里,能给予灵魂最深处的安宁与妥帖。
萧屹将行李在墙角归置妥当,动作熟稔得仿佛从未离开。他走到炕边,感受着那灼人的热度,看着顾清辞被温暖和喜悦染红的脸颊,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火钳,将炕洞里的柴火拨弄得更旺了些。
热热闹闹地吃完了接风宴,送走了再三叮嘱、依依不舍的乡亲,小院终于重归宁静。
顾清辞脱去厚重的披风,只着一件家常的靛蓝色棉袍,坐在烧得滚烫的炕沿上,环顾着这间简陋却承载了他们所有奋斗、所有温情、所有记忆的屋子。窗外是寂静的雪夜,偶尔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微声响,屋内灯火可亲,茶香隐隐。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松弛与归属感,油然而生,是江南再精致的客舍、再盛大的宴会也无法赋予的圆满。
萧屹收拾完碗筷,用热水烫了,也走到炕边坐下,拿起顾清辞随手放在炕桌上的舆图,就着灯光再次审视起来。
“还是家里好。”顾清辞望着窗外南山的模糊轮廓,轻声喟叹,语气里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全然放松与心满意足。
萧屹闻言,从图纸上抬起头,看向他。跳跃的油灯光晕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总是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沉稳有力。
窗外,北风掠过山脊,卷起千堆雪。窗内,一灯如豆,映照着相依的身影。所有的奔波、所有的辛劳、所有的荣耀与算计,在此刻,都化作了这满室静谧与相守的温暖。旧岁将除,新年即至,而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在这片深爱的土地上,等待着被书写得更加恢宏壮阔。
喜欢南山有归人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南山有归人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