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兰的来访，如同一片偶然飘过南山的云，未及落下雨滴，便悄然散去，未在顾清辞心中留下太多涟漪。他早已将那段属于江南的、带着淡淡怅惘与无奈的过往，妥帖地封存于岁月深处。如今的他，心有所属，业有所依，脚下的路清晰而坚实。
秋深冬至，天地间的色彩日趋沉静，南山村也进入了农闲时节。然而，顾清辞的小院却并未因此而清闲下来。新制的“岁寒”茶反响极佳，不仅李钰那边的铺子供不应求，连沈文渊从江南捎来的信中也多次提及，此茶在那边雅士圈中备受推崇，尤其是煮饮之法，被认为极合江南冬日阴冷潮湿的脾胃，甚至有人专门为品“岁寒”而举办茶会。
这一日，北风初起，卷着枯叶在院中打着旋儿。顾清辞正与萧屹在屋内核算近来的账目，规划着明年开春扩大村西茶园的具体事宜，院门外再次响起了马蹄声，这次来的，是风尘仆仆的沈家信使。
信使带来的，除了沈文渊例常的书信与结算银票，还有一份泥金帖子，以及一个沉甸甸的、包装精美的礼盒。
顾清辞先拆开书信。沈文渊在信中先是照例寒暄，盛赞“岁寒”之风靡，随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腊月将至，苏杭两地文人雅士欲办‘岁寒雅集’，以诗会友，以茶涤心。主事者皆江南文坛翘楚，闻南山‘岁寒’之名，特遣人致意，欲以先生之茶为雅集主茶，并诚挚邀请先生拨冗南下，亲临雅集，一展北地茶道风采，与江南同好共论茶之大道。此乃扬名立万之良机，亦可使南山茶真正步入江南顶尖雅士之视野，意义非凡。帖、礼皆已备下，万望先生斟酌，若能成行，沈某必扫榻相迎，妥善安排……”
竟是江南“岁寒雅集”的请柬！
顾清辞握着信纸，一时怔住。他料到南山茶在江南会受欢迎，却未曾想到，竟能引得如此高规格的雅集专门发帖相邀，并欲以其茶为主茶。这已不仅仅是生意上的认可，更是对其茶道技艺与文化内涵的极高推崇。
萧屹见他神色有异，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弓弩，走了过来。“何事？”
顾清辞将信递给他，又拿起那份泥金请柬。帖子做工极为精致，封面以淡墨勾勒出寒梅疏影，内中书着雅集的时间、地点，以及主邀之辞，措辞雅致，礼数周全。
萧屹快速浏览完信件，目光落在请柬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你要去？”
顾清辞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清冷的北风瞬间涌入，带着干爽的草木气息。江南……那个他曾经生长、又仓皇逃离的地方。那里有他不愿回首的家族惨剧，有革除功名、断绝仕途的刻骨之痛，也有如周芷兰般、早已释然的过往尘缘。
回去吗？
以一个制茶人的身份，带着他亲手培育、已然在江南赢得一席之地的南山茶，回到那个曾经给予他荣耀又将他彻底抛弃的地方？
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有本能的抗拒，有隐隐的刺痛，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平静。
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世家公子。他在北地找到了新生，找到了值得倾注心血的事业，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伴侣。江南于他，不再是梦魇，亦不再是执念，或许，只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展示成果的“他乡”。
他转身，看向萧屹，目光清亮而坚定：“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南山茶真正在江南站稳脚跟，让北地茶道为更多人所知的机会。”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一丝询问，“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年关将近，且江南……毕竟是旧地。”
萧屹与他对视，读懂了他眼中的决断与那丝不易察觉的、因顾及自己感受而产生的迟疑。他走上前，将窗户关小了些，阻隔了过猛的寒风，声音低沉平稳：“你想去，我便陪你去。”
没有多余的疑问，没有对江南可能存在的风险的担忧，只有最简单、也最坚定的支持。无论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他在，他便在。
顾清辞心中那最后一丝波澜，因他这句话而彻底平复。他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好。那我们便去江南，赴这‘岁寒’之约。”
他打开那个礼盒，里面是两匹质地极佳的杭缎，一匹雨过天青色，一匹墨色，显然是沈文渊为他们准备的行头。另有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一套，寓意文雅。
决心已下，便需着手准备。此次南下，不同于上次的悄然探路，乃是正式以“南山茶主”的身份亮相于江南雅集，代表着南山茶的颜面，丝毫马虎不得。
顾清辞开始精心挑选带往雅集的茶叶。不仅要有品质最上乘的“岁寒”，还需带上一些顶级的“南山岩韵”与“黄旦”，以展示南山茶品的丰富与层次。每一罐茶，他都亲自检查，确保其干燥、密封，并附上亲手书写的茶笺，说明品类、特性及建议冲泡之法。
萧屹则负责打点行装，检查车马。他特意选了一辆更为稳固舒适的马车，将车轮、车轴仔细检查加固，又备足了路上所需的干粮、清水与药品。他知道顾清辞体质偏弱，江南冬日湿冷，更是将御寒的衣物、手炉等物准备得极为周全。
赵里正和李钰得知他们要去江南参加如此重要的雅集，皆是又惊又喜，连连嘱咐他们放心前去，村中与铺中事务自有他们看顾。
腊月初，一切准备就绪。临行前夜，顾清辞将最后一批封装好的茶箱搬入马车，站在院中，最后看了一眼这在冬日里显得有些寂寥，却承载了他们无数温暖记忆的小院。
萧屹走到他身后，将一件厚实的毛皮大氅披在他肩上。
“都准备好了。”他低声道。
顾清辞拢了拢大氅，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温暖与重量，点了点头。
“走吧。”
去江南，赴一场关于茶，关于未来，也关于他们彼此的，冬日之约。
马车碾过覆着薄霜的山道，缓缓驶离了南山村，向着南方，向着那个曾经熟悉又陌生的繁华之地，迤逦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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