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的客舍清幽雅致，一应器物俱全，窗外可见疏竹假山，远比车马店舒适。然而顾清辞却无暇欣赏这份雅趣，接下来的三日，他几乎足不出户，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品茗雅集的准备之中。
沈文渊派人送来了雅集当日可能用到的各式茶器，从古朴的紫砂壶到莹润的白瓷盖碗，琳琅满目。顾清辞仔细挑选，最终选定了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认为其最能衬托南山岩茶橙黄明亮的汤色，且不吸附茶香，能最忠实地呈现茶叶的本味。
他反复调试着冲泡的水温、时间与投茶量。江南水质偏软，与南山清冽的山泉不同，需要稍高的水温和更精准的浸泡时间，才能将岩茶的岩骨花香淋漓尽致地激发出来。萧屹则在一旁，默默充当着他的试茶者，每一次调整后的茶汤，他都会认真品饮，虽依旧言辞简洁，但那细微的点头或蹙眉，已是顾清辞最重要的参考。
“这一泡，香气扬起来了，但后韵稍短。”
“水温再高些，试试。”
“嗯，这回……够了。”
简单的对话，在静谧的客舍内回响，是信任，亦是并肩。
顾清辞还将带来的黄旦茶也做了准备，以其清甜香柔作为岩茶刚猛风格的补充与调剂，或许能吸引那些不习惯浓烈滋味的宾客。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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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茗雅集设在沈园最雅致的“听松轩”。轩外古松苍翠，轩内布置得如同文人书斋，长案上陈列着笔墨纸砚，四壁挂着名家字画，焚着淡淡的沉香。受邀的宾客陆续而至，约莫十余人，皆是衣着不俗、气度从容之士，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有正值盛年的名士，亦有几位气质清雅的女子，彼此寒暄，言谈间引经据典，显然都是湖州城内有头有脸的风雅人物。
沈文渊作为主人，周旋其间，谈笑风生。他将顾清辞与萧屹引荐给诸位宾客，只说是来自北地的制茶名家，携异茶与诸君共赏，并未过多渲染，保留了足够的神秘感与期待。
顾清辞今日换上了一身月白滚蓝边的直裰，虽料子普通，却衬得他身形清瘦，气质卓然。他立于茶海之前，神色平静，目光清亮，并无丝毫怯场。萧屹则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灰劲装，沉默地立于他身后半步之处，如同守护着珍宝的沉默山峦，那无形的气场让一些本想上前攀谈的宾客，都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随意。
待宾客落座，沈文渊简单致辞后，便示意顾清辞可以开始了。
轩内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茶海与茶海后的年轻人身上。
顾清辞净手，焚香，动作舒缓而郑重，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美感。他取过准备好的白瓷盖碗，用茶则小心地投入适量的岩茶干茶。干茶条索紧结，色泽墨绿隐翠，落入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此茶，名曰‘南山岩韵’，采自北地深山岩隙之间。”顾清辞开口，声音清朗，不疾不徐，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其性刚烈，其韵悠长，与江南茶品，风格迥异。今日冒昧，请诸位品鉴。”
说罢，他提起早已备好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沸水，悬壶高冲，水流如练，精准地注入盖碗之中！
“嗤——”
一股不同于在场任何人经验的、磅礴而霸道的茶香，随着蒸腾的热汽轰然炸开！那香气锐利如刀，带着明显的焙火香与岩石般的冷峻气息，中间又缠绕着复杂而富有层次的花果香，瞬间压过了轩内原本淡淡的沉香，霸道地占据了每一个人的嗅觉！
宾客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与窃窃私语。
“这香气……！”
“好奇特！从未闻过！”
“似有金石之气……”
顾清辞无视周围的骚动，盖碗合拢，静候片刻，随即出汤。橙黄明亮的茶汤倾入公道杯中，色泽诱人，香气愈发凝聚。
他执起公道杯，为每一位宾客面前的品茗杯斟上七分满。茶汤在素白的瓷杯中荡漾，更显其色澄澈。
“诸位，请。”顾清辞抬手示意。
宾客们带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怀疑，端起了茶杯。观色，嗅香，最后，小心地啜饮入口。
茶汤入口的瞬间，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
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击感！
入口微带苦涩，却转瞬即化，一股强劲的、带着岩韵的甘甜自喉底汹涌而起，迅速席卷整个口腔，齿颊留香，持久不散！那滋味并非江南茶的鲜爽清雅，而是一种充满了力量感与沧桑感的醇厚，仿佛将山岩的厚重、风雨的洗礼、岁月的沉淀，都融入了这一杯茶汤之中。
轩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有人闭目回味，有人眉头紧锁，有人面露惊愕，有人则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妙！妙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率先打破沉默，激动得胡须微颤，“此茶初尝刚猛，细品却内蕴无穷，回甘迅猛，喉韵深长！老夫品茶数十载，从未尝过如此奇特却又令人难忘的滋味！此非茶，乃是山川之精魄！”
“确是如此！”另一位中年文士接口道，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饮此茶，如观北地崇山峻岭，苍茫雄浑，与江南之柔媚婉约，截然不同！别有一番境界！”
但也有持保留意见者。
“滋味……未免过于浓烈，恐非日常饮用之选。”
“这岩韵，初饮确实震撼，但不知多饮几杯，肠胃可能承受？”
质疑之声亦起。毕竟，这完全颠覆了他们固有的品饮认知。
面对赞誉与质疑，顾清辞神色不变，从容应对：“多谢诸位先生品评。南山岩韵，确非温婉之品，其性刚，其味烈，如同烈酒，非人人皆宜，亦非时时可饮。然于静夜独思，或与知己论道之时，取其一杯，或可激发胸中块垒，得一番不同体验。茶之一道，本就包罗万象，各有其美。”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承认了岩茶的小众特性，又将其提升到了精神体验的层面，赋予了其独特的价值。
接着，他又冲泡了黄旦。黄旦那清甜幽雅的蜜兰香气与鲜爽口感，立刻赢得了在场几位女客和口味清淡者的喜爱，与岩茶形成了鲜明的互补。
品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讨论热烈，褒贬不一，但无疑，南山茶这“北地异客”，以其独一无二的风格，在湖州顶尖的雅士圈中，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雅集结束时，多位宾客意犹未尽，围着顾清辞询问茶叶详情，甚至有人当场表示欲购。沈文渊笑着代为周旋，约定后续再议。
送走所有宾客，听松轩内只剩下沈文渊、顾清辞与萧屹三人。
沈文渊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抚掌赞叹：“石破天惊！顾先生，萧壮士，今日之后，南山茶之名，必将在江南不胫而走！那些质疑之声，不过是新事物诞生时的必然反响，不足为虑。重要的是，它已经成功地让所有人记住了它，并且，征服了其中最具慧眼的一部分人！”
他看向顾清辞的目光充满了激赏：“顾先生临场不乱，应对得体，沈某佩服！”
顾清辞微微躬身：“全仗沈先生成全。”
直到此刻，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后背竟已惊出些许冷汗。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后的萧屹。
萧屹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名为“骄傲”的情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用指尖拂去了顾清辞额角因紧张与专注而渗出的一点细汗。
动作轻微，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亲昵与抚慰。
顾清辞微微一怔，耳根悄然泛红，心中却仿佛被温暖的泉水包裹，所有的疲惫与紧张，都在这一瞬间，消散于无形。
石已破，天已惊。
南山茶在江南的第一步，虽非一帆风顺，却无疑是，踏得坚实而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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