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巴年纪大了，又累又带着腿伤，胡乱喝了几口热粥，啃了半个窝头，就支撑不住，告罪一声回家歇着了。
临出门，他还惦记着藏在山里的鹿货——那是两次刘三癞子抢他家锅，对程万山替他出头的回报，不能就这么喂了狼。
程万山笑着说：“您老安心歇着去，等天亮以后，我安排伙计去取回来。”
“蔫巴叔，放心，天亮我去。”和尚本就话少，今天又有外人在，送了蔫巴叔出门，回来也只是低头吃饭。
程福子则兴奋得毫无睡意，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唾沫横飞地讲述这几天进山的经历。
有韩掌柜等外人在场，他机灵地只挑能说的说——眉飞色舞地描述如何在黑瞎子沟发现鹿踪，老蔫巴叔如何老道地指挥包抄，和尚哥如何冷静地一击必中，以及如何利落地宰杀分割，得了上好的鹿皮、肥美的鹿肉和珍贵的鹿茸。
“本来咱都吭哧吭哧扛着呢！还是和尚哥机灵，预感家里有事，嫌带着累赘，就把大部分鹿肉鹿茸埋在半道雪壳子里了，就带了点现吃的回来！等天亮了就得赶紧去取回来，不然还真怕被山猫野兽叼了去！”福子讲得绘声绘色，仿佛猎鹿的惊险刺激远胜过刚才的血战。
至于遭遇土匪巡山哨、母狼临终托孤等惊心动魄的插曲，他则聪明地绝口不提或含糊带过。
众人围坐着，听着福子的讲述，不时附和感叹几句，程守业不多话，只顾斟酒添菜，照顾周到。
马燕来带着着驮队走南闯北的经验多，但基本都是走管道，山间小路走得少，上山打猎更是少之又少，难免好奇。
这时，韩掌柜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端菜进来的程英，仔细端详了几下，忽然觉得这小伙计眉眼间有些熟悉，再联想到那日镇上捡到扳指的情形，猛地恍然大悟！
他惊讶地指着程英，对程万山道：“九爷！这位……这位小兄弟，姑娘，是……是那日在镇上……捡了我祖传玉扳指的……”
驮队是前天夜里到的大车店，昨天白天都躲在东厢炕上补觉和后怕，没有机会见到程英。
程万山见状，知道瞒不住了，哈哈一笑，对程英道：“这是我闺女，性子野着呢。英子，还不快给韩掌柜重新见礼？”
程英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站正身体，对着韩掌柜福了一福，声音清脆：“韩掌柜，那日是我。”
韩掌柜这下彻底明白了，眼前这眉清目秀，小巴有点婴儿肥的“小伙计”竟是程万山的女儿，那日她女扮男装捡到并归还了他祖传的玉扳指。
之前和程英有拾金不昧的缘分；前日雪夜程万山有收留之恩，再加上今夜程家上下，特别是和尚有救命之德，顿时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他猛地从炕上站起身，其他人都坐在炕上，仰头看他要干啥。
韩掌柜对着程万山深深一揖到地，语气诚恳而激动，胡子茬都跟着微微颤动：“程九爷！我韩文耀行走关外多年，三教九流的人也见过不少，今日在您这儿，才真真见识了啥叫关东豪杰，啥叫义薄云天！”
程万山拉他坐下，调侃道：“韩掌柜的客气，快坐快坐！仰头看你脖子都酸了。”
韩文耀依言重新坐下，低头找酒杯，端在手里，继续说：“九爷，您先是教女有方，令媛拾金不昧（指扳指），品德高尚；又于雪夜收留我这一行落难之人，仁心厚道；今夜更是举家血战，救我等于土匪刀下，恩同再造！这等大恩，我韩文耀没齿难忘！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儿，尽饮了杯中酒。
程万山举杯欲饮，韩文耀按住程万山的胳膊，说道：“九爷，若不嫌我是个浑身铜臭的买卖人，韩某愿与九爷义结金兰，对着皇天后土磕头拜个把子！”
“从此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无二话！若违此誓，叫我韩文耀天打雷劈，生意败落，死无葬身之地！”这誓言发得又重又急，显是真心实意。
程万山没料到韩掌柜如此激动直率，竟要当场拜把子，连忙起身扶住他的胳膊，“韩掌柜！韩大哥！这……这如何使得？您是大地方的体面商人，见多识广，我程万山就是个土里刨食、开大车店的粗人，咋能高攀得起……”
他话没说完，就被韩文耀打断，“九爷！您这话可就外道了！”
韩文耀一把握住程万山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目光灼灼，“啥体面不体面，高攀不高攀？在这关外，讲义气、重情分的就是真豪杰！我韩文耀认的是您这个人！您要再推辞，就是瞧不起我这个哥哥了！” 他情绪激动，连自称都从“韩某”变成了更亲近的“我”。
薛半仙儿也在旁敲边鼓，笑着劝道：“九爷，您就看在韩掌柜这片赤诚之心上吧！这真是难得的缘分呐！”
马燕来也激动起来，“拜把子也算我一个，九爷您就应了吧，往后这条线上咱们兄弟彼此照应？”
程万山看着韩文耀、马燕来真挚急切的眼神，又瞥见旁边王喜莲微微点头示意，心中一股热流涌起。
他本也是爽快人，乱世之中，能得此真心相交，确是难得，当下不再扭捏，双手抱拳，朗声道：“好！既然韩老哥、马兄弟如此看得起我程万山，我要是再推三阻四，就不是爷们儿了！承蒙不弃，咱今天就拜了这个把子！”
众人见状，顿时拍手欢呼叫好，气氛热烈。赶紧七手八脚地把饭桌挪到一边，腾出空地。
王喜莲手脚麻利地找来红线香点燃，插在临时充当香炉的粗瓷碗米粒里，青烟袅袅升起。
程万山、韩文耀、马燕来整理了一下衣袍，虽都多少带着伤、衣衫不整，但神情庄重。
三人并肩面向窗外渐亮的天光，那里象征着皇天后土。
韩文耀率先开口，“皇天在上！”
程万山声音洪亮，“后土在下！”
马燕来紧接着沉声应和：“过往神灵共鉴！”
韩文耀道：“我韩文耀！”
程万山道：“我程万山！”
马燕来道：“我马燕来！”
三人齐声：“今日愿结为异姓兄弟！从此肝胆相照，祸福同当！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说完，三人撩起衣袍下摆，郑重地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
这时，旁边吃饱看热闹的福子才想起来问年纪。一问之下，韩文耀果然年长三岁，为兄，马燕来小一岁，为弟。
起身后，马燕来再次拱手，“大哥！二哥！”
韩文耀激动地抓住程万山和马燕来手臂：“二弟、三弟！”
程万山也用力回握，眼眶微热：“大哥！三弟！”
韩文耀哈哈大笑：“好！好！没想到我韩文耀在这下和尚窝堡，竟得了这么两位好兄弟！值了！真值了！”
程万山也笑道：“大哥，以后路过这儿，这就是你的家！”
“来，守业、守家、英子、秀儿，给你们韩大爷，马叔磕头问好！”程家四子依言上前。
男娃磕头，女娃作揖。齐声声叫道：“韩大爷！马叔！”
翰文耀受了礼，抬手示意几个孩子起来，“哎。快起快起，大爷这次仓皇没准备见面礼，来日补上。”
马燕来憨笑，“俺也一样，下次补上。”
这一番结拜，让整个屋子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江湖儿女的豪情。
众人说着、笑着、感慨着，窗外的天色已大亮，金灿灿的阳光洒进院子，似乎驱散了夜的阴霾。
但，也只能是，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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