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九爷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嗨,咱开店的,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不就靠耳朵长点儿,听个热闹嘛!都是些没影儿的闲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呐!”
他话锋巧妙地一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与“诚恳”:“不过,几位好汉爷顶风冒雪来到咱这穷地方,既然张了口,我程老九要是没点表示,那就太不懂规矩了。”
他像是极为肉痛地咬了咬牙,下了很大决心道:“这样,店里呢,还有点预备着过冬救急的苞米碴子和咸菜疙瘩,实在不多,满打满算也就百十来斤。几位好汉爷要是不嫌弃,先拿去应应急?多少是点心意,也算我程老九给诸位压压寒气,结个善缘!”
百十来斤苞米碴子加咸菜疙瘩?这分明是打发叫花子!那脸上带黑痣的土匪眼中凶光一闪,手就按向了腰间的家伙。
领头那个围着厚毛围脖的汉子却一抬手,阻止了手下。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程九爷,足足沉默了抽半袋烟的功夫,那目光里交织着被轻视的恼怒、对程九爷深浅难测的忌惮,还有一丝心思被点破后的烦躁。
他根本不信程九爷就这点家底,但对方轻飘飘点出“滚地雷”刚发了大财,又摆出这副光棍又“识相”的滚刀肉架势,门口那几把明晃晃的铡刀和院里几个精壮伙计也不是摆设。真要硬抢,为这点东西撕破脸皮,折损人手,太不划算。
“程掌柜…呵呵,会做人。” 领头那人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带着冰冷的寒意。
他站起身,“行,苞米碴子,咸菜疙瘩,我们带走。这份‘心意’,俺们记下了。” 他刻意加重了“记下了”几个字。
程九爷脸上立刻绽放出如释重负、无比“真诚”的笑容,仿佛送出去的是金山银山:“应该的!应该的!和尚!叫上柱子!快去!把西厢房墙角那两袋苞米碴子和屋檐下那半缸咸菜,给几位好汉爷搬出来,仔细绑到马背上!别磨蹭!”
很快,毛围脖带着黑痣走出了屋子。尚和平正和柱子从西厢房搬出粮食,他低垂着眼睑,看似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但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了几个关键信息:
毛围脖状似无意扫向西厢房的眼神——那里堆放着更多的粮食,他在评估和记忆位置;
毛围脖靴帮上沾着的、与本地灰褐色土壤截然不同的鲜亮黄土——这种土质,据他这些天对周边地形的了解,只东山那片断崖附近才有,那是“滚地雷”地盘的核心区域;
门外另一个倚着马、左耳下有道疤的土匪,其腰间老旧枪套上,一个模糊却仍可辨认的“风”字绣纹;
以及毛围脖骑的领头战马膘肥体壮、蹄铁崭新,而驮马则显得毛色杂乱、缺乏照料——这说明他们核心战力装备精良,但后勤补给已捉襟见肘。
所有这些碎片信息在他脑中飞速整合、碰撞:他们缺粮,头目近期深入过“滚地雷”的腹地。是侦察?还是谈判?
东西绑好,四个响马翻身上马。
毛围脖坐在马背上,最后回头瞥了一眼站在院门口的程九爷,蒙面巾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冰冷诡异的弧度。“程九爷,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马蹄声再次响起,带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嚼谷”,消失在暮色与渐起的寒风中。
响马一走,程九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土路,目光深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下巴上硬挺的胡茬。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掠过他冰冷的指尖。
王喜莲从屋里出来,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当家的,就…就这么点东西,真能打发走了?”
“打发?”程九爷声音低沉,带着看透世事的冷峻,“这是拿小饵钓着饿狼——暂时稳住了。响马的便宜,哪有那么好占?他们这是把咱这记在小本本上了。”
他抬头望了望阴沉得快要压下来的天空,“要变天了。”话音刚落,几片冰凉硕大的雪花,悄然落在了他脸上。
雪,真的来了。
尚和平默默走过来,递给他一支刚卷好的旱烟卷——这是他跟车老板老赵学的,用裁好的纸条螺旋卷起烟末,舔口唾沫封边,比烟袋锅子便捷。
程万山接过,就着尚和平划亮的“洋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似乎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吐出一口青烟,忽然问道:“和尚,刚才在院里,看出点啥门道没?”
他知道身边这年轻人绝非凡俗,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较量,定然瞒不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
尚和平没有丝毫犹豫,语言精准简练,如同汇报军情:“领头那个围毛领的,靴帮沾着东山的黄黏土,村里和西山都没这种土。门外左边那个,枪套上有‘风’字绣痕,虽然旧,但还能认。他们的战马保养得极好,蹄铁都是新的,但驮马不行,说明他们缺物资,但很重视武力。还有,毛围脖出院子时,目光扫过西厢房第二个窗户两次,是在确认储粮的位置。”
程万山眼睛骤然一亮,爆出激赏的光芒!他没想到尚和平观察得如此之细,如此之准!这已非寻常的细心,而是某种经过严格训练才能形成的本能!
“一点没错!”程万山用力点头,“‘一股风’的老窝在西山,东山是‘滚地雷’的命根子。毛围脖靴子上的黄土,说明他刚摸过‘滚地雷’的墙根!不是想黑吃黑,就是怕被吞并,先去探探虚实。上次闹喜的时候,滚地雷临走的时候说是去给二当家的解围,我估计他们是接过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股风可能是冲着灯下黑才来东西山交界。今日他们四个人就敢进村借粮,估计要么是和绺子走散了,要么就是如您说的,来摸墙根儿。”尚和平继续冷静分析。
“九爷您刚才故意点出‘滚地雷’肥得流油,还要扩张人手、清理周边,就是在暗示‘一股风’:强敌环伺,你们既穷又危险。他现在缺粮,又感受到生存威胁,危机感已经拉到最满。只需要一个确切的火星,比如…让他们确信‘滚地雷’即将动手捣了他的老巢,他们很可能被迫先发制人。”
程万山闻言,忍不住重重拍了下尚和平的肩膀,哈哈大笑:“好小子!你这脑子,比老林子里的狐狸还灵!就是这么个理儿!‘一股风’这帮人,又穷又横还好面子,最受不得激将法,更怕被当成软柿子捏!只要把‘滚地雷’要动他们的消息递过去,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们肯定坐不住!”
尚和平补充道,思维缜密:“滚地雷也需要消息,而且消息要具体。可以包含黑痣的脸、刀疤的位置、那个‘风’字枪套,特别是东山特有的黄土。当‘滚地雷’的人听到有一伙具备这些特征、明显是‘一股风’的人,在他们地盘附近鬼鬼祟祟侦察粮仓和路径…猜忌和敌意自然就种下了。”
程万山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算计的光芒,看着尚和平,满是激赏:“绝了!就这么办!和尚,你真是老天爷派来助我的!这乱世,光靠膀子力气不行,就得靠你这般的脑子!”
两人相视一笑,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在雪中弥漫。王喜莲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却又感觉莫名的心安。
程万山忽然转头对她吩咐道:“媳妇儿,等这场雪停了,让和尚跟着老蔫巴进趟山,猎几张好鹿皮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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